从县城到水莲村大约七十公里。猎豹越野车沿着乡村小路,发了疯似的向目的地奔去。初升的太阳露了一下头,一耸身就不见了,好像天庭里有什么要紧的事等着它去做。路面十分恶劣,行程还没过半,感觉肠胃都错了位,头昏眼花,吃了迷魂药似的。更糟糕的是,司机陈风水的结石病又发作了,肚子突然痛起来,用尽气力才慢慢刹住车子。陈风水伏在方向盘上,脸色惨白,汗水布满了额头。管长安一声不吭地把他扶到车子的后座,开车调转头就加速向石门坡医院驶去。
石门坡医院坐落在中原镇,尽管医院建于五十年代初,“回”字形的房子陈旧破烂,医生少护士多设备简陋,但由于靠近三乡两镇,看病的人还是较多,从收入上看,是县里名副其实的第二大医院。
我没去过石门坡医院,就问:“这个医院怎么样呀?”
“哼,屌毛得很。前年我下乡时进医院看过感冒,给我的印象是脏乱差,医生护士一个个无精打采,仿佛病人欠下他们几十万债没还似的。一个脸上长麻子的老护士,忘了消毒就给我的屁股扎了一针,搞得我屁股痛了好几天,走路一歪一歪的。真他妈的,等会你见到院长好好地屌他一下。”管长安边开车边气鼓鼓地说。
我说:“怎么会这样?”
“听说职工工资并不高哇。”管长安头也不回地说,“书记,你先给院长‘宫本太一郎’打个电话,说我们车上的病人马上就到,请他在医院里等我们。”
“宫本太一郎”是石门坡医院院长的外号,院长长得很像日本人,真实姓名叫乌叙友,白脸,宽脑门,留八字胡,一双骑兵腿,年轻时卖过老鼠药当过兽医,见到人不管听不听得懂都叽里呱啦地来一句日语。
我用BP机反复联络,但始终不见“宫本太一郎”回机。“妈的,日本仔肯定去干反动的事情了。”管长安绷着苦瓜脸骂道。
我安慰道:“不要急,慢慢开车。”
引擎轰鸣,似乎随时可能炸开,车子颠得厉害,我拼命忍住作呕的感觉。看着陈风水被折腾得脸色灰黄,我非常后悔没让他及时去住院治疗。他的结石病前年就查出来了,肾里的石子拇指般大了,发作时疼得在床上打滚,打了几次报告要钱住院,财政局长高双财就是不给。高双财还嘻嘻哈哈地对他说,住什么鬼医院呢,吃点草药就好了。我的胃病也很严重啊,但我从不用公家的钱住院。
因此陈风水对高双财恨之入骨,曾多次说:“如果我查出得了肾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高双财。”
人生一世谁没个病痛?陈风水你谁也不要怨,更不要怨天怨地,就怨自己命不好吧。
我又用BP机和乌叙友联系,但他还是没有回机。“本仔真不是个东西。”管长安突然咳嗽起来。
乌叙友原是县人民医院院长,医术不错但玩性很重,因为周末去百花河钓鱼没带BP机,恰好那天钟书记的老婆子宫出血,找遍了整个医院都没找到值班医生(值班医生喝酒去了),差点丢了命。钟书记一气之下,把他的院长给撤了,由正科降为副科,发配到石门坡医院代院长。他不服,下去干了不到半年,把原来院长积累下来的几万块钱花完,就给县委写了辞职报告。钟书记火冒三丈卡住不放,还警告他擅自离岗,要从经济入手查他的问题,开除干籍公职,不准在当地开诊所。这一下他老实了,再也不敢提辞职的事了。
我虽然不管卫生战线,但对乌叙友的印象却非常深。那年中秋节我正在家里看电视,乌叙友突然拎着两盒月饼闯进来。他握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扣恩八恩哇。”(晚上好)我惊奇地说:“你会说日语!”他毫不谦虚地说:“当然啦,不会说外语叫什么知识分子呢。”其实乌叙友只是个高中毕业生。
他坐下来后不管我愿不愿意听,眼镜一摘就主动地说了自己过去的经历,当前医院的工作以及家庭成员的情况。期间我无法****一句话。他喝了一口水,突然问起了去日本留学进修或打工的一些问题。我感到有些奇怪,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想出国留学进修。于是,我把表哥的儿子在日本读硕士的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边听边点头:“很好,很好。”
我说:“你学日语就是为了去留学?”
他一脸神秘地说:“一把年纪了留什么学哟,我去日本是想做一件更大的事情。”
“莫非想走私或打黑工?”我开玩笑说。
他连忙摆摆手说:“不是不是。”
我说:“到底要办什么大事?”
“暂时保密,暂时保密。”他笑了笑答道。
坐了一个多小时他起身要走,出门口时我握着他的手说:“祝你去日本办事成功!”他咬着嘴唇说:“不成功便成仁。”
在我眼里,乌叙友是个健谈又不甘平庸的医生。
越野车离医院越来越近了。陈风水捂住肚子不停地呻吟,从喉咙里憋出的声音怪怪的,好像一只受了伤的猫在叫。
大约10点钟,我们终于到了医院大门口。这时,天空乌云翻滚光线暗淡,下起密密的细雨来。管长安背着陈风水,冒雨急匆匆地往医院里走,我打着雨伞紧紧跟在他们的后面。还没走近急诊室门口,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出剧烈的吵闹声。
医院走廊里站满了人,地面湿漉漉的,白色塑料袋、纸屑、纱巾、胶布随处可见,某个房间里传出病人痛苦的呻吟,时不时还可以闻到来苏水的味道,几个老护士站在急诊室门口无所事事地看热闹。
我挤进急诊室定神一看,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被人揪住衣服,揪人的是个穿黄色军上衣的青年黑脸男子。青年男子左手揪着医生往门口拉,右手打了那医生一巴掌。医生被打后不敢吭声,只是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男子。这医生不是别人,正是“宫本太一郎”乌叙友。
管长安把陈风水往床上一放,大喝一声:“他妈的,你为什么打人?”
青年黑脸男子见管长安穿着警服,怒目圆睁,腰间还别着手枪,但还是故作镇静,不愿松开手。“宫本太一郎”见是我们,便红着脸慢慢往我身后靠,好像我就是一堵保护墙似的。
“还不松手,你想进公安局呀?”管长安见青年男子还不松手,上前就是一脚踢过去。青年男子捂住裆部叫了一声,松开手蹲在地下。他抬头见管长安拿出手铐,立即站起来拔脚就跑,边跑边歇斯底里地喊:“日本仔你等着,我还会来找你的!”
“你为什么不给领导复机?”管长安盯着乌叙友气喘喘地质问道。
“他老揪着我怎么回啊?BP机都不知丢到哪儿了。”乌叙友满面通红,右手不停地摸索衣袋。
“他为什么打你?”我问道。
这时,站在一边烫着鸡窝发,说话结巴的老护士告诉我,前几天打人的青年男子的老婆来医院看痔疮,上厕所大便时不知怎么被老鼠咬了一口屁股,结果屁股后来肿得很大,疼了几天,青年男子断定责任在医院,于是就上门来要赔偿两千块钱,乌院长硬是不给,已经闹了好几天,今天终于动上手了。
管长安双手叉着腰一脸忧愁地说:“他妈的,什么玩意儿?以前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是很好的,现在医生和病人都成了冤家对头了,都是改制改出来的恶果。”
老护士还想往下说,乌叙友朝她使个眼色,她就歪了歪嘴转身走了。
老护士一走,管长安对就乌叙友说:“司机疼得很厉害,你快看看吧。”
乌叙友看病很认真,一会儿望一会儿闻,一会儿切一会儿听,额头渗出了一片水珠,一双眼珠子不停地转动。
我想,他平时给农民看病是不是也这么认真呢?
借着这个空儿,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屋里很窄,一张单人床,白床单黄里透黑,床垫边角露出黑色的棉絮。床边立着一只锈迹斑斑的氧气罐和一个同样锈迹斑斑挂吊瓶的铁架子。黄褐色的办公桌很旧,压着桌面的玻璃板裂了几条缝,用白色胶布粘着。血压计、听筒、处方笺和喝水的瓷杯子占了大半个桌面。方正铁盒里的药水和竹片脏乎乎的,多看一会儿就会恶心。巴掌大的台历上,写着一些药名和价钱。很难想象,医生在这么凌乱的地方是怎样治疗病人的。
“他得的是急性肾结石。”乌叙友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吊着手腕边开处方边说道。
“不要紧吧?”我赶紧问。
乌叙友把处方交给管长安说:“暂时没大问题,吊一支针吃一点药就好了,当然只是暂时止住痛,要彻底根治还是要住院!”
陈风水有气无力地说:“他妈的,老子回去就住院,高双财再不给钱先拿刀杀了他。”
“快去交钱吧,不要说那么多了。”乌叙友用陌生的目光看着陈风水,好像看一个怪物似的。
管长安把处方交给我,脸有难色地说:“我身上没带钱啊。”
“好,我去交钱,你立即给病人打针吃药吧。”我站起身对乌叙友说。
乌叙友站起来很抱歉地说:“不要急,按规矩先交钱后打针吃药!”
我不解地看了一眼乌叙友,他一边拉着我往外走一边说:“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我也有难处啊。你不会有意见吧?”
乌叙友喊来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女护士,让她领着我去交钱。
我说:“不用人带了,我去交钱就是了。”
“护士带家属去交钱,这是我们医院的规矩,以防万一啊。”胖护士连忙解释道。
“以防万一是什么意思?”
胖护士叹口气说:“以前,很多家属叫我们先给病人打针吃药然后才去交钱,但我们给病人打完针服了药后,再也见不到家属了,他们跑了。针和药钱都白扔了,我们小小的医院赔不起啊,这样的事医院里今年就发生了十几次。”
“你们为什么不上门收费呢?”
“哪个敢去哟,他们放风说,谁上门要钱就打谁。”
“怎么会这样?他们真是无法无天了。”
“唉,他们太穷了,怪不得他们呀。”
“穷不是理由嘛。”
“我和院长下村收过一次,有个人的老婆生病住院,欠我们医院两千多块医疗费。可上门后我们都不好意思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