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崔琰并未答话,过了会方才放开手,“方才夫人说这位先生伤了好几个月,能否告知具体是多久?”

“三个月。”妇人脱口而出,因为不安,她紧紧握住男子的手,男子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宽心。

崔琰低眉思忖了片刻,“这位先生伤口渐愈,只是添了嗽疾,且症状并不严重,但是绵延不止,咳嗽牵动伤口,是以伤口好得也不利落,我说得可对?”

妇人连连点头,“对、对,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伤口都好了呀?”

“治伤时大夫开的方子是不是一直服至今日?”崔琰又问。

“是啊!”妇人隐隐觉得不好,“因为一直不好,总以为是伤口没长好,方子也没敢停。”

崔琰依旧蹙着眉,“我想问题就出在这里。”

“究竟是什么问题?”妇人愈发紧张起来。

“原来的方子里是否有马兜铃这味药?”崔琰沉静地看着她,示意她不必惊慌。

见妇人点头,崔琰眉目舒展,症结找到了便可对症下药,“马兜铃止痛止血效果好,所以如果伤情凶险,在受伤之初是稳定伤情的不错选择,可是此物性极寒,虽说也有止咳平喘的功效,可那是肺热引起的咳喘才算对症,可先生的热证已转寒,属于虚寒咳嗽,再用马兜铃便是大忌。且,这药服用的时间长了会引起中毒……”

“什么!”妇人霎时变了脸色,纤长的手紧紧捏住桌沿,指节都发了白。

怎么会?治伤的军医追随了他许多年,这个方子她曾不止一次问过可否要调整,都答复说不用。若说旁人会因为医术不精造成这样的失误,可这人绝不会!是她疏忽了,怎么没早发现……

男子脸色也微变,可只是一瞬间,他很快恢复常态,“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不是发现了么?”他柔声向着妇人道。

“什么没事!天杀的,我……”妇人脸色苍白,忽而惊觉到崔琰还在面前,便打住话语,身子却还止不住颤抖。

这其中的波折崔琰并不想去理会,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慢慢地道:“夫人稍安,亏得发现及时,且这位先生原本底子好,还未产生不可挽回的后果,只要小心调理,无需多少时日便可痊愈。”

说完,崔琰便提笔低头斟酌着药方,妇人也安定下来,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全神贯注的医女。

不多时,崔琰搁下笔,轻轻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二位,请那边抓药。”她将药方递给妇人。

夫妇二人谢过崔琰,在元胡那抓了药便相扶着离开。出了医馆,妇人将男子扶上候在门口的马车,自己则跳上去,动作灵巧利落。

“如何?王爷觉得未来的儿媳可还行?”坐定后,妇人忙调侃道,眼中尽是少女才有的灵俏。

南临王望着她,“倒是个好姑娘,只是……”

“只是什么?”

南临王微微叹道:“只是这样心胸开阔的女子怕是不会安安静静守在后宅。”

不想王妃赵浔嗤笑着,“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古板了?难不成这些年我天天都被你关在王府不成?再说了,我不喜那些扭扭捏捏小家子气的姑娘,这个丫头我喜欢!”

“你当然喜欢,”南临王神色柔和,“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近年来总觉得心态变了,常常会问自己当年川儿还那么小,我就将他带上战场是不是正确,也会觉得或许一家人齐齐整整的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裴羡,”赵浔白了他一眼,恢复了惯常的称呼,“能不矫情吗?川儿是南临世子。”

是啊,南临王微征,南临世子……

“今日我算是陪你胡闹了一回,当心川儿知道了跟你闹别扭,到时候可别扯上我。”这娘俩的纠纷他最可不想掺和。

“胡闹?”赵浔挑眉,“看我未来儿媳妇也算胡闹?再说了,今日可是揪出了一个内奸哪,藏得可真深,一点破绽也没有。”她英气十足,眸色渐冷,想了下便掀开帘子,嘱咐外面的随侍,“即刻去请世子晚间回家,嗯,就说他父王给他说了门亲事。”这小子最近躲她躲得紧,不用他父王做幌子怕是不会回来。

南临王抽了抽嘴角,这干系怕是撇不清了……

入夜后,没有一丝凉风,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暑热,南临王的书房里却是清凉舒爽,博山炉里青烟袅袅,屋内一派寂静。

良久,歪坐在椅子上的南临王妃百无聊赖,终于按奈不住,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裴羡放下手中的书卷,“你晃得我头疼。”

“你说这小子不会不回来吧?”赵浔问道。

“不会,他若当真对那姑娘有意,就一定会回来的。”说着,裴羡抬眼看了眼门外,转而向赵浔道,“这不是来了?”

说话间裴长宁已经进了屋,恰裴羡一阵轻咳,看得他皱了眉,“父王怎的还咳嗽?前些日子不是说已无大碍了么?”

说到这,赵浔气性又上来,将案上两张药方递到裴长宁手中,“你看看,这两个药方有何不同?”

裴长宁展开药方,一眼便瞧见那熟悉的笔迹,瞧着墨迹尚新,随即便扫了眼赵浔,她有些心虚地看向别处。

看来真让林秋寒说中了,他不动声色,又去看另一张,“马兜铃?”他抬头道。

赵浔点头,将白日里崔琰说的话告诉裴长宁,“不过,崔姑娘说了,幸亏发现及时,只要按照她开的药方好好调理便可痊愈。”

裴长宁握紧拳头,眼色瞬间冷凝,面上布满阴云,真是见缝插针哪!“这事我去处理。”他冷声道。

“今日叫你回来,这是一件事,还有就是……”赵浔望向裴羡,示意他开口,不想他却视若无睹,只盯着手中的书卷。她不禁暗自咬牙,只得笑道,“我见你父王咳嗽了这些日子,便带他去同济堂看看,恰巧碰见林家小子跟我提起的崔姑娘……”

“恰巧?”裴长宁挑眉。

“呃,”赵浔见他一副不说实话就免谈的神情,只好道,“是,我们是特意去的,本来只是打算去瞧瞧而已,不想还真去对了!不过说真的,你小子眼光还挺不错的嘛。”

裴长宁不答话,紧锁的眉头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只听赵浔继续道,“我同你父王并不是陈腐拘泥之人,不论崔府其他人怎样,这崔姑娘却是个好姑娘,你长这么大,我们也没瞧见你对谁上过心。所以,你若当真对人家有意,那就明明白白告诉人家。我可是听说对她钟情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男人嘛,就应该主动一点,难不成你还指望人家姑娘先开口不成?”

“林秋寒究竟跟你说什么了?”裴长宁问。

“你别管他说了什么,你先表个态。”赵浔不依不饶。

裴长宁被纠缠不过,起身便要走,“我还有事。”不想肩膀被赵浔死死摁住,他总不能真跟她动手,想了想只好说,“我有数。”

赵浔舒了口气,他如此说,便是承认对人家姑娘有意。

一直沉默的裴羡缓缓放下书册,轻咳了声开口道:“感情的事你自己拿捏,我只说一点,听说崔姑娘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见他点头,便叹了口气,“这是你的不对,她化名崔南心自有她的难处,你不和她坦诚相见那是你的过失,若真弄巧成拙,你悔之不及。”话语间处处透着作为一个父亲的威严。

“孩儿明白。”裴长宁双手交握行了礼,对于这一点,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第二日清晨,一场暴雨把南临府浇了个透,裴长宁刚进府衙,便见崔琰和林秋寒从正厅出来,心下正疑惑,林秋寒就迎上来,“可巧,我们正要去倚云楼,估计路上能遇见你,你倒来了,走吧。”

崔琰走在前面,裴长宁趁机一把扯住林秋寒的手腕,低声问:“怎么回事?”

“她来找我帮忙啊。”林秋寒眯着一双长眼,也压低声音回道。

“帮什么忙?”裴长宁竟有些失落,找林秋寒帮忙……

“这可不能告诉你。”林秋寒坏笑道。

裴长宁运力紧了紧握住他手腕的手,只见林秋寒因吃痛脸色微变,“不如这样吧,我呢自小就喜欢你那把青乌剑,不如你让给我,我就告诉你。”

“好。”裴长宁不假思索地点头。

“哇,”林秋寒难以置信地笑了,这把青乌剑他要了多少次都没成,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怎能叫他不欣喜。

崔琰见身后没动静,转身看去,那二人皆愣住,赶忙松手上前。

这几日,邢鸣带头调查了三名死者的所有关系人,皆有不在场证据,事到如今,只能再次到案发现场去看看,说不定之前勘验现场时有什么疏漏之处。

三名死者的住处至今都被封锁着,府衙每日有人看守,柳姨的房间已经完全被烧毁,残迹难辨,蓁蓁的房间依旧整洁如初,也没有什么发现。

最后,一行人来至阿沅的房间,床榻上被褥稍显凌乱,应是阿沅昏迷后被凶手拖拽而致,其他看上去则规整有序。

崔琰环视着四周,屋子不大,布置得简朴雅致,处处可见主人心性。书架上摆放着各类书籍,衣柜门开着,收纳的衣物也颇为素淡,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也都署阿沅自己的名字,看来的确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

“咦?”崔琰的视线落在梳妆台边的条桌上,上面除了一方小小的布枕头,什么也没有。这方枕头比她平日用的腕枕大上许多,用料也贵重。

“怎么了?”裴长宁闻言,脱口问道。

“这是什么?”崔琰问。

“噢,这是阿沅平日放琵琶用的,”答话之人叫佩儿,柳姨死后便由她暂管倚云楼,她长相亲和,气质温婉贤淑。“诸位有所不知,阿沅有一把贵重的冰丝琵琶,平日里当个宝贝一样供着,这个条桌除了这把琵琶之外什么也不放,为了保护琴头,特地在相把位置垫了这么个枕头。”说到这,佩儿不禁叹了口气,“说起来,这枕头还是我给她做的。”

☆、千金不换

“琵琶难道不是竖放的么?”崔琰不是很明白。

“你说笑呢吧?”林秋寒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崔琰,“当真不知?”

不料崔琰淡然地摇了摇头,认真地反问他:“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林秋寒翻了翻白眼,竟无言以对。

裴长宁将他挡在身后,柔声向她解释道:“为防止琵琶倾斜或掉落伤及琴头,真正爱护琵琶的人一般都是将其面板朝下平放,背板上再覆一方丝帕,防止落灰。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转身问佩儿,“这把琵琶呢?”

佩儿道:“噢,被白芷拿去了,她一向喜欢这把琵琶,阿沅出事后她就把它拿去了。”

“胡闹!”邢鸣喝道,“不是特地嘱咐你们,死者屋里的一切东西都不准碰的吗?”

佩儿低下头,脸色发红,“大人息怒,是我不好,没有劝住她,可也难怪,这冰丝琵琶一向是我们倚云楼的招牌,许多客人都是冲它来的,姐妹们都说这场大火烧了倚云楼的气运,也都乐意由白芷代替阿沅弹奏这冰丝琵琶,希望能多留些客人。”

“既如此,你即刻就去把它拿回来。”邢鸣冷着脸道。

“这……”佩儿有些迟疑,“回大人,这会白芷正在楼下当众献艺呢,弹的就是这冰丝琵琶,现在就去拿恐怕不妥……”

邢鸣正要发作,却听林秋寒扬声道:“走吧,听曲儿去喽。”说着便带头往楼下去。

就在裴长宁一行在楼上待的这片刻,楼下大堂里几乎坐满了宾客,堂中一个高台,中间坐着一位容貌艳丽、神情倨傲的女子,正拨弄着琴弦试音。

佩儿领着他们找了靠近高台的位置坐下,便亲自忙着去倒茶。

林秋寒环视了四周,“这也叫坏了气运?一大早就这么多人,看来这世上还是闲人多啊。”他转动扇柄挑开落在肩头的青丝,见对面坐着的崔琰甚是局促,便笑道,“崔大夫,你可知晓熙春院与倚云楼究竟有何不同?”

崔琰知他一定又想给她下套,便摇头,“不如大人说来听听?”

“好啊,熙春院的姑娘呢,胜在样貌,可装扮过于艳俗,而倚云楼的姑娘呢,相貌并不定是上乘,但个个多才多艺,所以胜在气质。”

“大人如此比较,想必心里也有些偏好了?”崔琰问。

“那是自然,只要是人,两样相似的东西摆在面前总会有所比较。”林秋寒随口道。

“大人上次说花魁大赛那日正准备来倚云楼看阿沅,既是看阿沅,那便是更喜欢倚云楼了?”崔琰道。

“不是。”林秋寒刚出口,便觉察出不对劲,又被这丫头反将了一军。

“噢,原来是熙春院。”崔琰似是恍然大悟。

众人皆暗自发笑,林秋寒呼呼地吹着额前垂发,又把自己套住了,忽地瞧见一旁嘴角带笑的裴长宁,眼眸微动,便颇有意味地向着崔琰道:“唉,叫崔大夫笑话了,不如你再分析分析裴大人的喜好如何,那日他可是准备同我一道来的。”

未料崔琰想也不想便脱口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说完才察觉出此言欠妥,不禁低下头,白皙的脸上一片嫣红。

裴长宁微征,她说这话时是惯常的淡然语气,可却如缓缓淌进心底的清流,安定又舒心。

林秋寒亦未料开个玩笑会是这样的结果,自然很是满意,频频向裴长宁使眼色。

正闹着,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个人来,那人衣着华贵浮夸,一看便知是游走街头的纨绔子弟,满身酒气,显然是宿醉未醒,他冲到崔琰身边,“美人,你是新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不错,不错,比阿沅还强上千百倍,从今儿起,你就跟着爷吧……”

说着便要上去牵崔琰的手,不料美人却被一旁的男子拉到身后,纨绔透过迷离的醉眼,见这男子身形高大挺拔,虽瘦削但气势十足,幽邃的眼眸里尽是杀气,心内不禁打鼓,可到底酒意未散,想到他身后的美貌女子,惧意自然也就浅了几分,“你是何人?你知道本少爷是谁吗?快给我让开!”

裴长宁岿然不动,但是眼里已尽是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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