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仍然很沉,带着数不清的寒意。
人潮依旧汹涌,在等待着一场好戏。
战局将起之时,碧水蓝刚好赶到了玄武榜前的那条青石小道边上,隔开漫长的黑暗和人潮,她一眼便望见了孤身站在擂台上的唐青。
时隔日久,他还是那般温柔淡然,平静的像是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有些瘦了,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或许是因为开始修行的缘故,他的身上较之前少了很多书生气,却多了几分不羁的风采。
黑夜冷风之下,碧水蓝就这样静静的看着,脸上瞧不见多余的情绪,只是双眸之间早已被泪水浸满。
血虎不知何时来到了此间,高大如楼的身躯稍稍伏下,贴在了碧水蓝身边,它顺着碧水蓝的目光望向擂台上的少年,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小主人这般念着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也同样念着您?”
碧水蓝说道:“我相信他。”
声音很轻,带着血虎从未感受过的温柔。
这头自小看着碧水蓝长大,几乎什么都由着顺着碧水蓝的人神祭兽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说道:“可当初在那座人世小镇中,你们也不过见了匆匆两眼......”
碧水蓝很快打断它:“你听过一见钟情吗?”
血虎有些无语,心想陷入感情中的小主人简直已经失去了理智。
它摇摇头,低沉着嗓音说道:“主人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不在乎她知不知道,如果她不喜欢唐青,我就带他离开神院,去远方,去人间俗世,去我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碧水蓝憧憬着说道:“最好是先去唐国,我总是要见一见他的父母。”
血虎舔着自己的爪子,沉默了半天终于还是提出了那个问题:“那冷笑笑怎么办?魔圣大人有意让他与您共结连理,主人也已经答应了这件事,此前便与我说过,让我劝劝您,如今......”
碧水蓝听到这些话突然转过身来,眼中仍挂着泪水,只是眼眸深处却带着几丝清冷的光晕,她认真说道:“我对那个小魔头没有任何感觉。”
血虎低着头不敢去看碧水蓝的目光,犹豫半天后说道:“总要相处看看才知道。”
“你要实在没话说就走开,别坏了我的心情。”
碧水蓝忽而冷下脸来,她盯着血虎凝声说道:“等会儿去见唐青时不准提起冷笑笑这件事,若是你口不择言,以后别指望我会理你。”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搭理血虎,眼神重新变得无比温柔动人,她稍稍整理心情,再次望向了擂台上的唐青。
双眸有光,眉眼含情,仿佛天上地下,便只剩下那位来自唐国的少年。
血虎唉声叹气的趴了下来,有些受挫和无奈。
身为月神的祭兽,它在天地神院的地位十分超然,无论是实力还是威望都让很多人敬畏并且仰望,即便是李青山和边之唯见到它,无论真情还是假意,都要恭恭敬敬的称呼它一声血虎大人。
可在碧水蓝面前,这位血虎大人顿时变成了一只温顺可怜的小猫。
连和对方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这让它很是委屈。
血虎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沉沉的低吼,它再次望向擂台上的唐青时,血眸之中满是嫉妒和心酸。
而此时唐青依然静静的伫立在擂台上,浑然不知道黑暗中有很多人正在牵挂着自己。
他的的右手仍旧搭着那把短剑,感受到那道来自南山丘陵的可怕剑意正在短剑中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进行运转,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破剑而出,在这个世界上展露一下锋芒。
每当这个时候,他便有些担忧和为难。
因为这道剑意若是出来,不苦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即便他已破境合道,实力大增,但在这道几乎等同于那位荒野剑圣八成战力的一剑之下,也依然只是个笑话。
而放眼此间,哪怕是那位五境巅峰,有无尽笔力在手的周教习,只怕都无法与之抗衡。
只要唐青使出了这一剑,那么玄武榜的最后一战,他必然是稳赢。
只是他并不想不苦死。
他对那位将龙虎山微末道统一肩挑起,立誓要为龙虎山之复兴而修行的不苦抱有了太多的好感。
尤其是此前几场战斗,不苦一直都有所留手,绝不会主动至对手于死地。
善良的不苦,自然要被善良对待。
唐青低头望着腰间的那把短剑,沉静了很长时间,最终将手松开。
短剑中的那道剑意挣扎了片刻,似乎有些不理解这位新主人为何会突然放开了自己。
但是剑意总归需要随心而动,主人没了杀人的心思,它自然便不再躁动。
于是很快,剑意便安静下来,藏于短剑深处再没有了气息。
那道剑意是唐青最大的倚仗,按照他的预想,如果最后与自己为战的那个人是冷笑笑,那么这一剑自然是要落在对方的身上。
只是此刻,面对龙虎山的不苦,他既不想输,又不想伤害对方,便只能倚仗另一股力量。
龙龟之力一直在他识海中疯狂流转,一点点壮大增强着他的心脉和力量。
妖族金血环绕全身,其间的韵味和气息也早已和唐青融为了一体,此时就连唐青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之余,藏于体表之下的那一片金光便愈发明显,虽仍是三境守心的修为,但是那片金光中所藏起的力量,却早已越过了三境的那道坎。
甚至于自身的体魄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看似单薄瘦弱,实则已坚不可摧。
黑暗中,唐青缓缓握拳,复又放下,感受着体内不断壮大的妖族血脉,有些难言的激动,同时也有些担忧。
妖族早已被人间诸圣封印于枯井之下,不在人间规则因果束缚之内。
对于如今的人间而言,妖,是异类。
所以若是被人发现自己竟然传承了妖族龙龟的血脉,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到时候,就算自己挥出了那一剑,只怕也是徒劳。
想到这里,唐青心绪复杂,带着少年郎的几丝愁绪,在擂台间沉静无言。
而时间缓缓推移,冷风愈盛,不苦终于是在满是寒意的黑暗中站起身来。
他先是对着神院阵营中的周例外行了一礼,示意自己已经休整完毕,然后便直接迈步而起,跨过了那扇笔力大门,走到唐青面前。
他的双掌平直放下,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的姿势。
身上的道袍虽已破烂不堪,但依然极力遮住了那道天师法相印记,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那么狼狈和无礼。
他眼中的青光也渐渐散开,露出了那对稍显愁苦,但却无比真诚的眼神。
额角的两道粗眉亦不再皱起,而是平铺而下,似两座古朴沉重的山脉。
唐青对不苦很有好感,不苦对唐青又何尝不是?
所以关于接下来的那一场战斗,不苦其实并不想以五境之力来对付唐青。
如果不是肩负着太多重担,不苦甚至想把榜首之位让给对方。
黑暗中寒意渐重,不苦稍稍裹紧身上的道袍,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实在没想到最终竟然是与你一战。”
唐青平静说道:“不管与谁交战,你都要全力出手。”
这句话刚刚落下,他很快补了一句:“我也是一样。”
不苦点点头,眼中露出了一丝遗憾,他说道:“这次的玄武榜之争,我有不得不赢的理由,所以无论面对的是谁,我都一定会倾尽全力。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太过于拼命。”
唐青问道:“因为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
不苦闻言没有回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唐青看了他一眼,转而说道:“你放心,如果真的打不过,我一定选择认输,绝不会让你为难。”
不苦沉沉点头,过了许久才说道:“那就好......只不过我是为了山门道统才拼了命也要进去神院藏书楼,你又是为了什么?”
不苦是真的有些好奇。
以唐青的身份,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为何一定要以三境守心的修为来冒这个风险?
唐青听到这句话后陷入沉思。
心绪犹如白马过空,首先去到了千万里之外的唐国宫殿,看到了天神寒体的自己。那时的自己日日夜夜被困在深宫中读书,没有快乐可言,更没有任何自由,连风吹都经受不住,更何况要去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求一场造化,然后活下去,便是那时唐国所有子民的心愿,也是唐帝和凤后最大的渴求。
自唐国离开,随后又去到了老夫子所在的那座高山之巅,他跟着老夫子看到了圣地之上的各处风光,领略到了人间大陆规则因果的奇特玄妙,也感受到了人间之外的神秘和危机。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唐青的心愿和将要努力的方向,便是立足顶峰,与夫子并肩,总有一天要去到人间之外。
提剑下山之后,他又去了远隔人世的小刀镇中,找到了那口枯井,发现了妖族的秘密,并且意外得到了妖族龙龟一脉的全部传承,自此身上便又多了一份重担,便是要替妖族求一份机缘,让他们能够自由自在行走在人间大道之下,与人族共存,不用整日活在枯井之下的荒芜之地。
......
这一切,都需要在唐青修成圣人的那一天来成就因果。
书中有圣,开枝散叶,圣人皆由书中来。
这些话,是唐国那位最有智慧的大祭司的批语,唐青深信不疑。
所以他必须进去藏书楼,读完天底下所有的书,然后修身成圣。
这个目标太过于宏大,大到就像是个笑话。
可是唐青却只能将这个笑话努力的变成现实,所以他必须步步向前,无法回头。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黑暗中,唐青的眼神稍显低沉,他没有去回答不苦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如果这场战斗最终是以你的失败而收尾,你打算怎么办?”
不苦微微愣住,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破境合道之后,在场的年轻一辈中除了冷笑笑能与自己一战,其他人几乎都不是自己的对手。
而唐青不过三境守心的修为,更没有半点获胜的可能。
越境杀人这种事可能会存在,但是同时越两个境界将人击败,这种事几乎没有可能。
所以他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所幸唐青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只是自顾自说道:“其实不管此战你是输是赢,能不能进去神院藏书楼第七层,对你而言都已不是关键。”
不苦皱起眉头,问道:“此话何解?”
唐青继续说道:“龙虎山经你此前三战早已将名声打开,今后香火必然鼎盛,入山门问道之人肯定也是络绎不绝,千年道统就算不能恢复至巅峰之势,想来也已相差不远。”
这是实话,可是不苦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修复山门千年道统自然很重要,但是找到初代老天师丢失的密卷以及他老人家死亡的真正原因,才是他进去藏书楼的目的。
心念至此,不苦不再说话,只是眼眸默然低垂,似乎是想起了龙虎山那些辛酸的往事变故,有些不堪回首的落寞。
唐青也不再说话,他缓缓抬起头来,眼神平静无波,看上去对于接下来的战斗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
筋肉血脉中的那片金光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将他浑身的气机凝聚到了极点,只要战局一起,便能保证唐青在最短的时间内爆发出最强的战斗力。
此时场下的人间修士开始躁动起来,似乎正在抱怨两人的废话太多。
这一场几乎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就应该快点结束,何必还在擂台之上唧唧歪歪,整出一副惺惺相惜的姿态?
不苦五境修为不愿先行出手欺负人也就算了,你这唐国的落魄皇子只有三境守心的修为,难道还指望能翻起多大的风浪?
嘈杂声顿起,纷纷扰扰响彻在黑暗之中。
大都是对唐青的挖苦嘲讽,偶尔也有一些尖锐的嗓音要求不苦快点将唐青击败,不要丢了人间宗门的脸面。
擂台边缘处的百里断江听到这些声音后冷眉微挑,他没有说话,只是朝着身后的人群看了一眼。
剑光似冷月,当空扫射而去,所过之处尽皆安静,再无人敢胡言乱语。
阿刁则还觉得不够,他很是不爽的拎刀向前,扯着脖子朝着人群中骂道:“一群野狗本领不大,声音倒是不小,再听到你们说半句废话小爷直接抓你们来喂刀。我呸!什么玩意儿,一群废物!”
一人独骂千万人,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吭声。
不仅是因为百里断江的剑光威慑,更多的是因为在阿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顺便拔出了自己手中那把古刀。
刹那间刀吟声犹如雷鸣炸响,震得所有人耳膜剧痛。
随后一片雪白刀光惊天而起,化作一道遮天刀幕去向半空,几乎将玄武榜前的黑夜尽皆照亮。
刀光中隐有风雷相随,就这样死死的悬浮在众人头顶,似乎随时都会落下。
人群中偶尔有人抬眼朝着那片遮天刀幕看了一眼,顿时双瞳似被冷刀穿过,血流不止。
刹那间千万人惊寂,望向阿刁的目光中带上了深深的恐惧之色。
驭兽斋斋主看了一眼阿刁的那把古刀,感受着那片刀幕中蕴含的可怕力量,顿时摇头叹息道:“有此刀势,不去登台一战,为神院争光,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边之唯同样为阿刁的刀势而感到惊叹,心想这小子的刀术修为比之前又厉害了不少。
只是周例外当面,他自然不会去夸阿刁,所以只是冷哼一声,沉声说道:“谁知道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周例外听到这句话后顿时转身看了一眼边之唯,眼神变得有些阴沉。
边之唯若是和自己抬杠,他可能不予理会,就当是被狗咬了,但若是说起阿刁,这位十分护短的周教习就有话说了。
他将右手那支长笔稍稍抬起,斜斜指向边之唯,笔力环绕其间,带上了一层凛冽的杀气,随后说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抓你来喂笔。”
声音不大,语气不浓,但是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很清楚。
杀气亦很浓厚,并且真实。
阿刁听到这句话后有些愣住,心想这不是我的台词吗?
李青山则有些幸灾乐祸似的转过身去冷笑不止。
边之唯此时感觉自己的脸面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周例外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并且用力的踩了一脚。
今天若是不把这张脸给捡起来,只怕日后不管是在天地神院还是人间俗世,自己这藏书楼管事人的身份都会沦为一个笑柄了。
他把心一横,瞪着周例外便准备回击。
跟在他身后的三千神院五境书官也微微转过身来,只要自家管事人动手,他们便要一拥而上。
可是等他看到周例外那双沉稳肃穆,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的眼神,以及那支虽已干涸,但是却笔力惊人的长笔时,他的心里就算有再多的不爽,再多的难堪,也必须得强行咽下,苦果自受。
这位藏书楼的管事人努力的平静着呼吸,将心头的那一丝恼怒强行压下。
他沉沉的低下头,尽量不去对视周例外的双眸,打不过,骂不过,便只能躲一躲。
这是他一贯的应对策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处在藏书楼管事人这样的崇高地位上还能被人强行压着一头,并且能够坚持这多年不去做真正的反抗,这一份隐忍倒也值得敬佩。
......
与此同时,就在阿刁刀光惊起,人群中谩骂声休止的那一刻,离玄武榜不过百丈远处的暗影间,月牙眉眼如画,望着唐青的身影有些心疼。
小毛驴小花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它就站在月牙的身边,在她的雪白裙子上蹭着自己的口水,然后同样望着擂台上的唐青,眼中神光闪烁,嘴角咧开,露出两排雪白大牙呵呵傻笑。
在月牙身边不远处,一直平静肃立的高之叶听到人群中的谩骂声时,他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右掌,成空拳之势,就像是握住了一把刀。
无尽刀气自指缝间流窜而出,在身前聚集,似乎很想朝着玄武榜前的千万人间修士呼啸而去。
他的双眸中尽是一幕幕灿烈的刀光,无比锋利,无比清寒。
眼若冷刀,朝着众人一一扫去。
杀气随刀气并起,在此间绽放,就像是在看一群死人。
而在好不容易压抑住心头的那一丝杀气之后,高之叶很快便望着顶空之上的那片雪白刀幕微微眯起了眼睛。
然后,他记住了那把古刀。
也记住了阿刁。
玄武榜之外的那条青石小道边上,碧水蓝秀眉微蹙,忽而对着身边的血虎吩咐道:“等到此次玄武榜结束,将那些人间宗门来的修士全部赶走。”
血虎微微一愣,说道:“按照周例外的安排,玄武榜之战结束后,所有人都还可以在神院内参观数日,这......”
碧水蓝很快打断它:“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听周教习的话,再说了,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血虎苦笑道:“我不是听周例外的话,我是听主人的话,他这么安排,肯定是征得了主人的同意,我若是将那些人间修士赶走,岂不是忤逆了主人的意思?再说了,这次我们神院大开方便之门,就是为了让整个人间都见识到神院的底蕴,若是不让他们看清楚,我们......”
话在口中,血虎便见碧水蓝用一种十分委屈的眼神盯着自己。
血虎实在拿她没辙,只能无奈说道:“就算将他们赶走,也总需要个理由,神院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在欺负人。”
“我不管你给他们什么理由,我给你的理由就只有一个。”
碧水蓝说道:“他们骂了唐青。”
理所当然,义正言辞。
很没有道理的道理。
血虎欲哭无泪,苦笑着嘀咕了一声女大不中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