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她突然顽心大起,上前轻轻折了一支碗口大小的浅粉色的菊花,放在鼻前细细地嗅着。

“初雪姐姐,红罗炭用完了。”正沉思间,耳畔突然有人叫道。

却是点心房新来的丫头小月的声音。

小月是绿叶死后,杨梅拨了顶替绿叶给她打下手的,她人如其名,皮肤白白,眼睛弯弯,笑起来稚气未脱,一看就是个干净麻利的俏姑娘。

初雪见她新来乍到,想起自己当日在点心房的遭遇,便对她和气有加,细意指点,小月十分感激,越发用心做事。

心墨来之前,两人正将新鲜的红薯洗净切块,熬制红薯糖,初雪嫌蜂蜜和蔗糖不好,最喜用红薯糖做甜点。

而熬制红薯糖的炭很讲究,初雪只捡宫里拨给王府的红罗炭用,那红罗炭二钱银子一斤,十分珍贵,管库房的人等闲不肯多给。

初雪见小月说红罗炭没了,想了一想,便道:“锅里的糖正在熬,你就是这会子去库房领了来,也来不及啦,何况他们一定会推三阻四的不肯给你,罢了,你就用银丝霜炭续上吧。”

小月吐了吐舌头:“我的菩萨,那银丝霜炭比红罗炭还要贵重,亏姐姐怎么想得出来!”

“再贵重的东西,也要有用处,才显得出贵重不是,你快去看火灭了不曾。”

小月见初雪这般吩咐,转身欲行,却又回头,忍不住问:“姐姐,这阵子,你可听到过什么风言风语”

“哦?说的是什么?”

小月嗫喏道:“说您早就是许好了婆家的人,王爷绝对不会将您收——”

初雪闻言,有些忍俊不禁,只说了句,快起看炭火吧,便自去看菊花了。

深秋的正午,阳光中的暖意十足。

城南三星街,一辆墨绿帷幕的马车缓缓行到一座朱门深宅前

心墨掀开车帘,冲车里的初雪说了一声:“咱们到了,姑娘请下车。”

初雪下得车来,只见面前宅院,十分阔大,宅前高挂一匾,上书“秋远居”三字,压根就不是自己之前去过几次的张府。

看出了她面上的诧异之色,心墨笑道:“这秋远居是咱们张府的别院,去年夫人才买下来的,公子十分喜欢,今日,就是公子要在这里宴请姑娘的。”

进得大门,就见张居正迎了出来,他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象牙白偏襟直裰,英武之中透着斯文,朗朗笑道:“初雪,今日不但请你饮酒,还要请你赏花。”

初雪微微一笑:“嗯,这般大的宅院,定是有花园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藏得那样深。”

张居正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苦笑道:“宦海之中,人心险恶,古语云,财不露白,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初雪想起自己在点心房的种种,若有所悟。

一路行来,几重院落都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到了花园之中,果见满园五色菊花,花园东北角,却又一个凉亭。

初雪随张居正进得凉亭,只见亭中早已端坐着一个中年美妇,初雪知道这定是张夫人,便上前施礼:“初雪见过张夫人。”

张夫人只看得一眼,就暗暗诧异这姑娘的清雅美艳,见她施礼,便笑道:“乡里乡亲的,不必如此拘礼了,坐下说话吧。”

初雪坐下后,这才抬眼看张夫人,只见她一身石青色素面茧绸褙子,头上零星插了三两枝珠花,眉目温润,说话声音极是柔和,尤其是听她的慈溪口音,心中对她早已有了三分亲近。

张夫人又道:“初雪,前日我在病中,极是思念家乡,你做的点心,实在是十足的慈溪人日常最爱吃的,哎,说来,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初雪答道:“初雪做的点心,能稍慰夫人的乡愁,便是对我最好的答谢了。”

两人谈起家乡风物,十分投缘,张居正在一边微笑聆听,并不插嘴。

一时,香儿带领丫头婆子们陆续上了酒菜,席上皆是浙江名菜,张夫人殷勤劝菜,对待初雪十分关爱。

饭毕,香儿奉上茶来。

初雪尚未揭开茶盅,就隐约闻见一股异香。

张居正笑道:初雪,这茶有个名字,叫做雪魄寒香,我娘等闲绝不会拿出来待客,你尝尝看。”

初雪揭开盅盖,只觉一阵清幽的香气弥漫开来,令人迷醉,茶水金黄澄澈。

她轻轻抿了一口,入口之芳香甘美,为初雪生平未见,她故乡慈溪世代出产贡茶,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茶。

张夫人笑着看了儿子一眼,正要说话,突然有小丫头来报:“夫人,杭州那边的管事有急事回禀。”

初雪见状,忙起身告辞,张夫人歉然道:“既然如此,老身失陪,让正儿送送你吧。”说完便去正厅见那管事。

见母亲去得远了,张居正便道:“我说过今儿要请你赏花的,你跟我来。”

初雪起身随他往院中走去,心里却想:“这园中菊花虽好,来时却也看过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待二人转过假山,初雪才真正吃了一惊,只见假山之后,另有一大片极宽敞的园子,里面种的满满的,皆是白瓣金蕊的茶花。

茶花是初雪家乡最独特的一副画面,每年秋冬之际,漫山遍野都是白雪雪的茶花。自从离开慈溪之后,初雪在梦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茶花盛开的情景,而此刻,魂牵梦萦的风景就在眼前,教她如何能不激动。

张居正缓缓道:“我十五岁之前,都是在慈溪外祖父家住,外租家老宅的四周,漫山遍野,都是茶花,那茶花的颜色,气味,陪着我慢慢长大,初雪,我想,对茶花,你也一定跟我有着同样的记忆和怀念吧。

初雪用力地点头,这一刻,她就像个孩子那般雀跃不已。

张居正仔细看着她,只见一身松花色湖绸单衣,系一条豆青色百褶裙,身形娉婷,纤腰不堪盈握,茶花般莹白的脸蛋因为兴奋微微泛红,鬓角一缕秀发,被秋风拂起,在她面颊上飘来荡去。

他突然有一种想伸手将那发丝抚平的冲动。

“原来,你居然也是土生土长的慈溪孩子。”她一改往日的含蓄,大声地,真诚地表达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之情。

张居正随着她的目光眺望远处,夕阳已经西下,将那五色的霞光投射在茶园上,景色绚丽之极,不由得脱口而出:“青裙玉面如相似。”

“九月茶花遍地开。”初雪飞快地,不假思索地接了下一句。

张居正心中猛地一跳:“你识得字?你知道这首诗?”

初雪笑吟吟地点头:“祖父收藏的那些诗词歌赋,唐宋文章,我早看腻了,现在,我都是让娇儿从书库给给我拿些传奇脚本来看。”

园中的晚风轻拂过面颊,一股细细的幽香传来,不知到底是花香,还是眼前这女子的体香。

“青云阁的书库里,能有几本传奇脚本,改日,我送几本给你看吧。”

初雪的眼睛一直盯着茶园,一听此话,便微笑道:“给你娘做几顿点心,就换来这么多酬劳,这买卖可真划得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瞧着她单薄秀气的侧影,心底,掠过一阵极深极深的,前所未有的怔忡与感动。

假山上,不晓得是什么鸟儿飞了起来,扑棱翅膀的声音,越发显出了园中的寂静。

第15章 试探

今年的冬天,来得似乎特别迟,霜降很久很久了,才下了第一场雪。

那雪片似棉絮,似碎玉,漫天飞舞,院子里的青砖上很快就变得花白,只一顿早饭的功夫,天地间已经一片纯白。

初雪自幼在江南长大,有生以来,从未看见过雪是什么样子,只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宁波的慈溪破天荒地下了一场雪,所以娘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如今看到这般大雪,她也顾不得冷,只驻足在院中,贪看那雪景。

小月怕冷,在房中生起了炭炉,冲门外笑道:“这时候雪还太薄,没什么看头,待明日再瞧,才真叫好看,你快进来烤烤火吧,小心冻着了。”

“这雪就很好了,难道还能再好不成,我可要看个够。”初雪一边说,一边低头用手拂掉衣襟上落的碎雪。

再抬起头来,却见院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撑了一柄明绿油纸伞,冲自己走过来,正是张居正。

见他手中还拿着一个蓝布包裹,初雪知道他定是又给自己送书来了。

他是个言出必践的人,自从那日园中说过要送她角本,便隔三差五的送些话本过来,初雪以前在乡下,哪里见过这个,果然读得十分入迷。

见初雪穿了件桃红小袄,无遮无挡地站在雪地里,张居正有些诧异:“这般大雪的天气,你站在院子里做什么呢?”

不等她答话,随即便会意过来,又笑道:“想看雪景,明日雪停了到花园里去看,岂不更好。”

见他造访,初雪自然不好再看下去,于是招呼着他进了屋,小月见他来了,起身含笑叫了一声张大人,随即想起自己房里的猫儿还没有喂,便拿了一碗点心,自回房喂猫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相对坐在火炉边。

初雪道:“前日你给我的那本《霍小玉传》,已经看完了。

“这卷书,本是唐人传奇中压压轴之作,只是太过悲凉,改日,再送你些元人好玩好笑的脚本看吧。”

初雪摇了摇头:“这本就很好,小玉的故事,颇能警醒世人。”

张居正心中一动,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能得些什么警醒?”

初雪用熟铜火钳夹了一块乌炭投入炉中,又捅了捅原先的炭火,方道:“她明知自己地位卑贱,却依旧对那李生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顾自己心中情爱,却认不清周遭之人绝不会容她二人相守八年,与其说她是识人不清,不如说她识世不清。”

“历代评价此书的文人墨客,从未有你这般言论,倒是新鲜的很。”他凝视着眼前这张被炭火烤得微红的芙蓉秀面,不由得问:“若是那李生与小玉一样为情坚守,忠贞不二呢?”

他探究的目光,就那样无遮无挡地看过来,令她心中微微一窒,低下头去,却几乎是本能地答道:“尊卑有别,就好比富丽雍容的牡丹,又怎能和山野间的茶花混栽在一起?”

说完,她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他那双精光迫人的眸子似乎有些黯淡了,兴许是她和他隔着炉子里腾起的烟雾的关系吧。

房中一时寂静了下来,只听见炭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张居正怔怔地瞧着炉火出了会神,突然想起一事,忙伸手打开了随身带来的那个蓝布包袱:“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初雪往包袱里望去,只见包里两本书卷,另有一个雨过天青汝窑瓷罐。

张居正将瓷罐打了开了,一股幽香从罐中传出,正是那雪魄寒香茶的香气。

“这雪魄寒香,采自云南大雪山的绝顶之上,那里终年结着万古玄冰,却奇迹般地生长着一种茶树,这茶,乃是冰雪的精魂凝结而成,又暗合了你的名字,这一罐,你拿去慢慢喝吧。”

她接过瓷罐,只见里面茶芽如碎金一般,那香气从罐口袅袅而出,氤氲开来,满室的幽香,经久不散。

“真难为你娘有这份细心,她定是看我那日爱喝,所以才让你送我,回去代我好生谢她。”她低声地,感动地说道。

他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了正常,嘴唇动了动,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天气越来越冷,一场雪尚未融化殆尽,另一场雪就接着沸沸扬扬地下了,居然连绵二十来日未绝。

这日,大雪初停,天气晴朗起来,裕王听说高拱家花园里的梅花开得好不热闹,一时心血来潮,就要往高府赏梅去。

他与张居正两人来到高府,高拱早已在花园向阳的亭子里置备下精致宴席,等候二人。

三人一道饮酒赏梅,只见那梅花在枝头开得正盛,几十颗粗大的老梅树,一色的红梅,似火焰一般,一路烧到了园角的墙根下。

裕王兴致颇高,问高拱:“先生,你家这老梅树,恐怕是比你的年纪还要大吧?”

“王爷眼光甚准,这些梅树,原是当年我祖父初做京官时,在宅子里亲手栽种的,那一年,我父亲才八岁,算来已经快六十年了。”

高拱一面回答,一面执起乌木镶银酒壶给裕王和张居正斟酒,见壶中酒水所剩不多,便以目示意仆妇热酒。

裕王听了高拱的话,不由得甚是感慨:“先生的祖父,辅佐过武宗皇帝,先生的父亲,辅佐过父皇多年,今日,我又有幸得到先生的教导,咱们可也算得上是世交了吧。”

高拱连声道:“不敢,臣不敢。”

裕王端起酒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对两人说道:“我何其有幸,能得两位先生辅助,将来若能得登大位,想不名垂青史,恐怕都难。

张居正缓缓道:“王爷乃陛下长子,身份贵重,众望所归,继承皇位,实在是理所当然,又何须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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