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池一手抱着栽过来的小牛犊,另一只手扶着傅挽的手肘,支撑着她身体的大半重量,却像是握着一柄让他爱不释手的宝剑。
小牛犊灵敏地转了个身,一巴掌拍在了傅挽的肩上,窝在谢宁池的怀里,似是从他心口的位置,将方才的两个词合在一起喊了出来,“娘子!”
又响又清脆。
傅挽老脸一抽,快速抽回手坐好,伸手在小牛犊的手上抽了下,“别乱喊人!”
谁知小牛犊就像是喊上了瘾,窝在谢宁池怀里,一声接着一声喊“娘子”。
顶着谢宁池不知是不是在指责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视线,傅挽伸手想要将小牛犊抱回来,却被他隔开手,轻飘飘地用一个理由拦了。
“你抱着,难道让他冲着我喊吗?”
呵呵呵。
傅挽虚弱地干笑了下,别开眼暗自腹议——对着你不行,对着我就行了?让旁人知道了我堂堂傅六爷被个奶娃子喊娘子,我的脸往哪里搁?
这般想着,傅挽就觉得有些热气上头,拿起扇子扇了几下。
谁想谢宁池伸手就又拦了,“天冷,当心孩子着凉。”
啊?傅挽睁大了眼,实在很想开口问上一句,衣兄,你方才恨不得将这个小崽子扔下车去的鄙夷和嫌恶呢?
谢宁池好像浑然就忘了自个方才的情绪般,一路都将小牛犊抱在了怀里,下车时也未离手,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还能伸出手来扶她。
傅挽搭着那只手下了车,朝窝在谢宁池怀里安安分分的小牛犊看了眼,也不知该夸这小子聪明识相好,还是唾弃下这小子看人下碟好。
分明之前在她怀里,拧七拧八,活蹦乱跳地像是个小淘气鬼。
扶书听见声音急忙出来,一眼瞧见了与谢宁池并排站着的傅挽,以及他俩中间抱着的那个和六爷像了六七成的孩子。
理智告诉她别胡乱猜测,但却拦不住脑子里的最先跳出来的“一家三口”。
时间紧迫,傅挽跟着还要去赴宴,就简单和扶书介绍了下,“这是小牛犊,四哥流落在外的儿子,这是小牛犊的娘,白……三娘。”
最后两个字,是白三娘跟着傅挽的介绍低声说出来的。
她一开口,虽然还是低着头,但另外几个人的目光,都随之转到了她脸上。
谢宁池皱了下眉,傅挽握着扇子一点头,嘴角微微弯了下,扶书却是认真地看了一眼,矮身与她行了个礼,“婢子扶书,见过三娘。”
白三娘脸色一白,赶紧摆手,“不不不,扶书姑娘不必如此……”
“金宝。”
谢宁池突然开口,打断了她未尽的话,却是连个眼风都没有看向她,只瞧着傅挽,“我与你这小侄子有缘,想带他去府上暂住两日。”
傅挽眨了下眼,喊了一声,“衣兄。”
声调偏软,像是在撒娇。
她其实想说,眼下的场景,她能够应付,还不需劳烦到他。
但谢宁池的神情不容拒绝,光眼神就说明了寸步不让的立场。
傅挽叹了口气,正要答应,白三娘就抢在她之前,一脸煞白地要去将小牛犊抱回来,“三娘谢谢贵人好意,只小牛犊跟惯了奴家,怕是不习惯离开,还是……”
她动作急切,已经拉到了小牛犊的衣角。
天丑上前一步隔开她的手,一个凌厉的眼神看去,让她不得不松开了手。
小牛犊全然不知,从谢宁池肩头抬起头来,看了眼白三娘,又看了眼傅挽,小嘴撅了下,不太高兴地趴回到谢宁池肩头,两只小胖手臂抱着他,“不走。”
小孩子的记忆短,他只记得不久前也有这么高高壮壮,手臂有力地让他小屁股都生疼的男人对他很好很好,他模模糊糊地等了好久,才将人等回来。
他不想只见一面,就要再等好久了。
“那就暂且先叨扰衣兄几日,等我忙完这一阵,我定与衣兄好好解释。”傅挽拱手说完,向扶书示意了眼焦急难耐的白三娘,转身就随着谢宁池一块儿回了马车。
去的略晚了些,傅挽进门便自罚了三杯,端着酒盏一饮而尽,脸上竟连一丝晕红也未出现,引得众人纷纷赞叹好酒量。
晚宴奢靡,彩灯高烛之下,衣裳单薄的美人翩翩起舞,被客人几声夸赞,在主人的一个眼神之下,就被瓜分到了各位宾客身旁。
离着傅挽近的一个,已迫不及待地发出了某些声音。
傅挽一手端着酒盏,另一手翻身去抓过扔在身后的裘衣,将那个瞧着不过十三四的舞伎往自个腿上一按,就将裘衣覆了上前,手掌隔着裘衣,贴紧了她的腰,制住了她的动作,低喝了声,“再乱动,爷给你好看。”
舞伎果然被她喝住,伏在她膝上,锁着头不敢动作,仍由那裘衣遮过她的手,半落在傅挽腰间,拢出个无限暧昧的弧度。
傅挽仰头一口喝光杯中酒液,声音里都多了些说不清的意味,“真是醉人。”
旁的人瞧见这边高耸的位置,脸上都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有几个更是凑上前来,朝傅挽竖了大拇指,“傅县子不愧是长于烟柳之都的,高!”
傅挽只笑不反驳,待夜半宴罢,在大半宾客都在胡侍郎的热情下带走舞伎之后,她也未曾多做推脱,告辞后便带着那新到手的舞伎出了胡侍郎府的大门。
那辆从外观上瞧着丝毫不起眼的马车仍旧停在门口的一个巷子里。
傅挽带着满身酒气爬上车,看见车厢里端坐着喝茶的人就是一怔,忍不住又往后退出去看了眼天,满面疑惑,“这不是都快二更天了,衣兄你还不歇息?”
近年太平,镐都又是帝都,人多繁华,故而并未设宵禁。
但谢宁池的作息时刻表,准得就像是七八十的老人家,何时起何时寝都是定点定量的,鲜少有误了时辰的时候。
往日这个时辰,他早就该在床上大被好眠了。
谢宁池却不答她这问,只低头啜饮了一口茶,就嫌弃地将这盏失手了而泛出太浓的苦涩味的茶放到了小案上,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傅六爷好艳福。”
傍晚带回个风情万种的小妇人,半夜就带回个娇媚纯真的小舞伎。
傅挽喝的是酒,可却未将脑瓜子喝糊了。
只酒喝得有些上头,容易口渴。她伸手去探了下那泡着茶的紫砂壶,觉着其中的茶还有些太烫了,就转了手,去探谢宁池扔在小案上的那杯茶,觉着温度不错,端起来便喝了个精光,解了渴却品不出其中的几分滋味。
“嗒”的一声放了茶盏,她才抬起盈盈的笑眼,问了一句,“衣兄你醋了?”
谢宁池脸色一丑,张嘴就要反驳,却不料傅挽的下一句话立时就将他完全堵了。
傅挽回了一句,“不过若是换过来,怕是我也要醋一醋。”
此刻夜深人静,极其合适交心,傅挽接着的话也就顺嘴说了出来,“都是这两□□兄你太过周到了些,我想想你往后有了家世,顾忌着妻儿老小,怕是也不能说帮就帮了,不知为何,就有些嫉妒你往后娶的王妃。”
她每多说一句,谢宁池眼里的笑意就多泄露出一分。
“那你便醋着吧,”谢宁池这次却顺着接了,往车壁上一靠,伸手又倒了一杯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眉眼上都挂着浅浅的笑,“左右酸不死你。”
傅挽用鼻子轻哼了声,劈手握了他的手腕,就这般制着他的手,低头下去,将他新倒的那盏茶都喝了干净,还朝他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谢宁池抬手,用空了的茶盏往她头上一敲,“让你喝得满身酒气。”
话里得有七分的嫌恶。
等车在驿馆停下,傅挽站起身来要下车,他却伸了手,拽住她的衣袖将人拖了回来,“让你那婢女去拿身换洗衣服来,明日带你去赴个宴,今晚便住我府上。”
能请到谢宁池的宴席,自然不会是什么这一日傅挽所去的宴席能比的。
她这般频频赴宴,目的也不过是找出姚国公府的漏洞,从它那锦绣园里,找到足够能让她利用的枯木繁花,里外夹击,迫他们亲自出手放了傅四。
达到这件事,需要案件的真凶,也需要能让姚国公府畏惧的人。
原本小皇帝是傅挽的第一选择,但在知道衣兄在其中的关系之后,她反倒难得地舍近求远了。
不是不担心傅四,而是便如她方才所说,谢宁池不可能永远不求回报地帮助她,他们间的情分,也不该被拿来这般挥霍。
就好似猜到了她要拒绝的话,谢宁池看着她,很轻地说了一句,“你不想借我的势,那是你的选择。但你在我的羽翼下,我想护着你,我就必定会为你撑腰。”
他说的轻,不知是怕惊扰了谁。
可在傅挽耳中,却是轰隆隆震过去的一道惊雷。
俗气点的说法,她真的很想开口让谢宁池别对她这么好。
因为背叛和厌弃很简单,接受背叛与厌弃却无异于割骨放血。
“衣兄,”她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说,“我……”
“而且你那小侄子睡觉前也吵闹了一番,我出来前才被仆妇哄着含着眼泪睡下了,临睡前还一声声喊着娘,你难道便不想去瞧一瞧他?”
谢宁池还握着她的衣袖,距离近,他都能闻到傅挽呼吸间透出来的与他别无二致的苦茶味,却不知为何,闻着好像比他的甜上一些。
他吞了口唾液,喉间上下滚动,又重复了一遍,“你难道就不想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猜到我的套路……
第68章 赏画疑云
最后傅挽还是去了辰王府。
此时夜已过半, 辰王府却还是因着主子未归而亮着灯火,一应盥洗寝具都拜访到位,还有个容貌普通的小婢女, 快步上前询问是否需要摆膳。
谢宁池偏过头, 看向傅挽,静待她的回答。
傅挽摆手摇了摇扇,撑着有些晕乎乎的脑袋, 硬是摆出了一副潇洒的公子哥模样, 朝那婢女和煦一笑,“有劳姑娘了, 等明日再用罢。”
那小婢女低着头,恭声应了便退下。
人影快要消失在门口时, 谢宁池突然就开口来了句,“金宝你如今是正五品县子, 行踏举止间,便该有五品县子的模样。”
傅挽“唔”了声, 打了个哈欠,带着拎着她的包袱卷的小婢女就去了为她备好的房间,方才进府的路上, 谢宁池已带着她瞧过了, 却非要将她带到这大厅来。
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消失, 谢宁池就朝侯在一侧的王府长史招了招手,“待傅县子歇下,就把她屋里的那些婢女仆从都换了, 哪个丑就让哪个去。”
长史脸一苦,实是很想问这满镐城还有谁家的婢女比他们王府丑。
但辰王的威严在,这话,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口。
次日晨起,因着昨日睡得太迟,傅挽直到走到饭堂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缩在雪白的裘衣里打哈欠,连被奶娘抱着站在一侧朝她招手的小牛犊都没瞧见。
“啊,啊!爹!”小牛犊不满她的忽视,扯着嗓子刷存在感。
傅挽循声回头,伸手在小牛犊幼嫩的小脸上抹了把,声音听着就是没睡醒,“乖,别闹,去找你另一个爹去。”
小牛犊不知也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裂开小米牙笑了下,还真就不闹了。
傅挽眯着眼在桌边坐下,喊了谢宁池一声算作和他打了招呼,半昂着脸,用鼻子小幅度地抽动了几下,终于在早膳香味的诱惑下睁开了眼。
循着最让她心喜的味道夹住了一个做成了红烧肉模样的软乎乎的面点,凑到嘴边咬了一口,舌尖就尝到了随之而来的浓郁却又不油腻的肉香,其中好像还加了鲜虾来提升口感,又有香菇压住了肉略显腻口的肉臊味。
傅挽三两口便吃掉了一个,好吃得鼻尖都在小幅度地抖动。
被她吃了一个之后,那盘子里还剩了五个。
傅挽留恋地瞧了一眼,艰难地用理智移开了筷子,去尝了剩下几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