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颜书语十三岁入了女学,两年间,曾经五十多人慢慢减少到二十多人,有些是家中有事,但更多的是被夫子“劝退”,虽然这位夫人自己教学上不怎么尽心,却不允许学生们学习上不尽心,也难怪从前被人传言孤僻不合群了,实在是人情世故上做得不够妥当。

虽然不妥当,不过挺有趣,颜书语这么认为,每个人各有选择,活法不同,这世间才有千姿百态。

春光下,书院内部一派好风景,龙都山上更是处处精致迷人,颜书语心情好,能想起来的事情也多。

在灵语的带领下,颜书语正准备去找书院的管事聊聊有关从旁协助的事,却在园子拐角再度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两个人。

裴郁宁和七皇子陈昑。

灿烂春光里双方陡然相见,双方都是一怔。

不过颜书语反应极快,朝两人微施一礼后,她果断带着人走开,仿佛不过是突然遇到了陌生人,言行做派不失礼即可,完全没有想要认识亲近的想法。

陈昑慢吞吞开口,“这是我们那天晚上遇到的姑娘吧?是不是有些太冷淡了?”

裴郁宁看着人走远后才收回视线,神情冷漠,“现在不是你抱怨庆州姑娘太多情的时候了?”

“多情总比无情好,”陈昑辩解,“像本殿下这么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她那么冷淡,我多伤心啊。”

“伤心的话今天就少吃几碗饭。”裴郁宁继续往前走,“银子不多,你少吃点我还可以多买几本书。”

“你这还算朋友?”陈昑恼羞成怒,“不过是多花了你一点银子,你就这么对我,以后我们还能不能好了?!”

“殿下该知道,我是个穷鬼,”裴郁宁语气平静无波,“穷鬼的银子不好赚也不好花。”

陈昑被哽到,有些无语,“侯府都被你那个不省心二叔给败光了,现在还要你卖.身来挣钱,你们家也真是够乱的。不过,说实在的,我也缺钱,你说我们俩怎么就没赚钱的本事呢。”

说完,也是一脸唏嘘,一个侯府世子,一个皇子,偏要为钱发愁,也算是少见了,裴郁宁要养家将要外面做事,本来手里钱就不多,现在更是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至于他,宫里宫外全是事儿,得来的赏赐赚来的钱手里留不了多久就又要花出去,也是可怜。

其实,以陈昑的本事,想要钱不是没有,但他不愿意这么早就和那些大商有牵扯,尾大不掉,向来是新帝登基的麻烦事,他宁愿现在辛苦点,也不愿意沾染那些大商的是非。

更何况,他父皇最厌恶那些大商,他若是和老五一样沾上了身,只怕这宠爱与信任就要打个折扣了,现阶段,他那位父皇的信任与圣心比什么都重要。

“我突然觉得,娶颜家的女儿也没什么不好,”陈昑一脸哀戚,“至少有钱。”

裴郁宁瞥他一眼,一针见血,“如果你有脸花人家的嫁妆。”

陈昑无言沉默,好吧,是个男人就没脸花妻子的嫁妆,更何况以他的身份,颜家就算送女孩儿过来,也是做妾,他再无耻也做不出动用小妾嫁妆的事情。

且远水救不了近火,他现在就穷得叮当响,就算纳妾也得在正妃入门之后,真心是没什么用。

不去想那让他心疼头疼的事情,陈昑转而问起其他,“那老太婆什么时候到?”

“大概七八日吧,”裴郁宁眼中寒意涌动,“十日后是颜家老太太举办的赏花宴,她是决计不肯错过的。”

陈昑点头一笑,“我让明杰把宁安给放了过来,到时候若是合你心意,你就选一个,若是不合心意,我让她搅了亲事就是。”

“不过,到时候你可得认真选人,别跟前几次一样,看都不看人姑娘一眼,”陈昑感慨,既有同情又有羡慕,“一排溜儿的姑娘摆到你面前,想选哪个选哪个,待遇跟我父皇都差不多了。”

裴郁宁懒得理会好友的抱怨与嫉妒,语调淡淡,“你想选的话,也可以选一个,就怕你不敢。”

再度被噎到的陈昑一脸颓然,“好吧,我是不敢。”

也就是两人熟知甚深且陈昑脾气好,这才能处得来,否则以裴郁宁的脾气,除了秦家那些堂兄堂弟们,谁也不乐意和他亲近,即便是那些兄弟们,能受得住他冷脸与脾气的也是少数。

两人一路到了书院后面的凉亭,陈昑到底还是没忍住心里的想法,多嘴了一句,“你说,那个姑娘和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有没有缘我不清楚,但你想太多是一定的。”裴郁宁照旧习惯给好友泼冷水,“不知道姓名也不清楚人家,最好别想太多。”

陈昑注定要娶妻赵家女,赵贤妃那么强势的女人,不会喜欢任何同女色有关的意外,这会让她有被威胁的感觉,若是陈昑坚持,那意外的下场不会太好,更何况是一个像他母妃的女人。

被泼了冷水之后,陈昑脑子果然清醒很多,沉默许久,他才开口,“迟早有一天,我们不用再身不由己。”

春日暖阳中,裴郁宁淡淡应道,“确实如此。”

他从不怀疑自己能掌控未来,只不过,现在时间还未到,他还不够强大。

比起他,陈昑的路要更难走一些,如果他真的打算去争高位的话。

但未来还太遥远,努力与身不由己才是他们的现在,陈昑是,他也是。

不知道他未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模样,裴郁宁远目沉思,让一个陌生的女人进入他的生命中,成为未来的神威侯夫人,他同样慎重且迟疑。

恍惚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少女的脸,心跳快了一下。

☆、第12章 1-12琴音执念

“姑娘?”如茵绿柳下,春月满目迟疑,看着不远处静静眺望远方江河的少女。

颜书语拨开眼前被风吹乱的乌黑发丝,无声一笑,说是再不重复旧路,遇到故人却难免心有波澜。

不过,她心里的东西太多,和那两个此生还未长成的两人不是一路人,日后恐怕也不会走到一起去。

“这样挺好。”她微微一笑,明媚若春光。

他们虽偶有交集,却再无深切缘分,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好了,带我去见管事吧,夫子还等着我的消息呢。”她朝身边两个丫头平静一笑,神色温和,丝毫让人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春月压下心里想法,跟在主子身后离开,灵语小丫头虽然觉得这位颜七姑娘一个月不见变了许多,但也不敢随意揣测打听,只等回到夫人身边好好交差。

书院督学活动不必颜书语费心,和管事交流了下,定下了晒书日及音律试的活动章程,做好安排领了自己职责之后,她带着人回了颜府。

家中继母和幼弟自从知道她回了学院,可是格外担心,那模样,生怕书院里有人欺负了她似的,颜书语既觉得无奈又觉得有趣,明明家里最弱的人是那两个,却反而杞人忧天来操心她,她只能小小的展现一下自己管家驭下的手段,来证明自己比那两人想象中更安全可靠。

自从回了学院之后,颜书语的生活变得既充实又平和,早上出门去学院,下午回家,晚上同幼弟和继母一起用晚膳并聊天交流感情,日子虽无聊,但有了事情做之后她反而精神。

不得不说,她天生就是劳碌命,也难怪有人骂她不识好歹。

随着督学日活动顺利结束,颜书语总算办妥下夫子交代的事情,也是从管事那里她才知道书院最近收了两个特别的新生,当然,在督学日的考校比试中表现得也格外出色,毫无疑问,那两人正是裴郁宁和七皇子陈昑。

裴郁宁自小长于外祖家,幼承庭训,可谓是能文善武,兵法谋略更是出色,否则也不会成为帮帝王镇守西北的骠骑大将军,光明正大的靠本事赢回了神威侯府的爵位,让裴老夫人和小姚氏算盘落空。

至于陈昑,作为最后能登顶高位的帝王,他也并非外人眼中看到的那般温和无害,至少就颜书语所知,这位皇子殿下也算得上能诗善文,文才武艺兼而有之。

如此优秀的两个人突然出现在书院里,也难怪备受瞩目,获得了诸多男女学生的认可与关注了。

办完了琐事,正打算早些回家给幼弟买些蜜饯干果的颜书语被匆匆而来的灵语拦下,“颜七姑娘且慢,夫人请您到后堂一聚。”

看着小丫头的通红脸蛋,颜书语递上手帕,笑着带上春月去了后堂。

她那位夫子,有时候想一出是一出,任性得很,也不知道突然叫她是有什么事。

等颜书语到了后堂时,黄琬晴正坐在临水亭中,专心致志的抚琴。

水声潺.潺,花香清雅,微风中竹林沙沙,着实一幅对花理弦临水操缦的闲情雅致。

颜书语慢步进入亭中,恰好琴声尾音落,绕梁不绝。

记忆中,夫子的琴音清而不浅,晦而不涩,仿佛画中的水墨烟云,情景相融,意境极美。

“舍得来看我了?”琴音停下,黄琬晴笑意嫣然,“每次不找人请你过来,你就想不起来看我。”

“夫子说笑了。”颜书语微施一礼,在石桌前坐下,附近的小丫头眼疾手快的奉上茶点,又静静退开。

“我是不是说笑你最清楚,”黄琬晴摇头感叹,“听说我交付给你的事情已经全部处理妥当,难得你人在这儿,今日不妨一起抚琴?我也有许久没听过你的琴音了,不知道有没有退步。”

颜书语沉默,琴棋书画是她出嫁前所学,嫁人后基本上很少用到,尤其是抚琴,她既没那个心情,也不大愿意让人听到自己的琴音,所以,严格说来,她早已忘记如何弹奏古琴,技法与意境更是一落千丈。

许久后颜书语才温声道,“学生已许久不碰琴,恐怕有负夫子期望。”

“不要紧,你技法退步也没什么,我今天听听你的琴音意境如何。”黄琬晴坚持。

无奈之下,颜书语只得撒谎推托,“学生前阵子在假山上摔到头,忘了不少东西,虽然不影响生活,但确有不便之处,这琴技就是其中一项。”

黄琬晴挑眉,看着面前光华内敛的得意弟子,她将琴移了移位置,“没关系,记得多少弹多少。有时候啊,你以为自己忘记了,顺其自然的时候,它反而会回来。”

看着夫子眼中的坚持,颜书语心下叹气,将对方的爱琴郑重的摆放好,深吸口气,擦拭干净双手,轻轻地放了上去。

不得不说,能让夫子入眼的,确实是一把好琴,音色润透清匀,拨了几下琴弦,颜书语就深知自己绝不可能拒绝夫子的要求。

试音后,她平心静气,仪态端庄的闭目沉思许久,才拨动了琴弦。

原本不过想弹一曲最简单的《清平调》,谁知手下曲子却慢慢变成了《秋山思》。

《清平调》平和大气,沉稳静心,是难得的不需要太多技巧的琴曲,与之相比,《秋山思》不愧秋与思二字,幽美写意的山水秋景背后,是萧瑟秋意,花草枯亡,凄凉落叶,以及深入骨髓的渴望与思念。

颜书语沉浸在琴音中,黄琬晴则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所谓弦外之音,意境难求,她本以为颜七是技法退步意境提升,却没想到出乎意料,琴音如心音,透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待琴曲彻底奏完,颜书语有些脱力,倚在石桌上急促喘息,心底弥漫的诸多情绪在脑海中轰隆作响。

黄琬晴及时递上茶水,脸色惨白的小姑娘磕磕绊绊的饮了几口茶,慢慢的平静下来。

“琴本身是没有情感的乐器,”黄琬晴面色平静,“你道我在你的琴音里听到了什么?”

颜书语苦笑摇头,不太想知道,刚才她完全沉浸于自己的琴音与思绪里,姿态狼狈,不愿回顾,也不想获知真.相。

可惜,黄琬晴向来不喜欢如自己这个学生的意愿,格外利落的给出了答案,“郁气。”

满满的郁气,代表着思虑过度,忧郁悲伤,情志不舒。

这美好的春日光景下,豆蔻年华的美貌少女,琴音竟沉郁至此,实难让人想象,但黄琬晴确确实实听出了她的心音。

琴音如心音,一直是她喜欢颜七的原因之一,没想到今日竟有如此意外发现。

“心有执念才会有郁气,”虽然不清楚真.相,但黄琬晴实在不想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毁于心结,“小小年纪,你哪来那么重的执念?难怪我最近觉得你奇怪,你这是想要把自己活成一潭死水?”

颜书语猛然抬头,看向和从前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夫子,怔愣了许久才敛去所有思绪,面无表情的看着手边的七弦琴。

所以她才不喜欢弹琴,聪明人太容易从琴音中窥到一切。

“一个月前,你的琴音还不是这般,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我得多说一句,”黄琬晴少见的神情凝重,“执念极易成为心魔与噩梦,祸患成灾,背负着太重的执念,会很辛苦。”

耳边的声音似有若无,许久后,颜书语才平复思绪,低声开口,“夫子的教诲我记下了。”

黄琬晴本想再多说几句,但见少女眼中的迷茫与痛苦,不得已只好压下,她这个弟子本就敏感多思,旁人的劝诫不大管用,凡事还得靠她自己想通才好。

“你在这边坐一会儿,我先离开,至于琴,”黄琬晴顿了顿,“本就是想送你的,想要就收下,不要扔掉也可,全凭你心意处理。”说完,带着一群小丫头离开,徒留亭中沉默的颜书语和外面焦急不安的春月。

明珠蒙尘不掩其芒,黄琬晴心道,等她想通,一切就都好了,颜七从来都是个聪慧的姑娘,这点她很确信。

虽然不太懂琴,但是刚才的乐音中春月同样听到了不太好的东西,她整个人胸口都有些憋闷发昏,看着静坐在亭中的姑娘,她没敢上前叫人,总觉得这个时候不能上前打扰。

说起来,姑娘相较从前确实变了很多,稳重可靠之余,气质仪态都端庄优雅许多,但同时也没了从前的天真活泼,纵然她们这些丫头照旧亲近她,却也同李妈妈一样,觉得姑娘身上有股慑人威严,偶尔竟会晃神心颤。

就如同此刻,姑娘即便情志软弱,脊背照旧挺得笔直,仿佛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压垮。

虽然可靠,但看着太累了。

“姑娘,我们回家吧。”最后,春月还是没忍住,轻声走近,语调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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