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节

这会儿外头的太阳还是毒辣的时候,蔻儿被宣瑾昱牵着跟在和尚身后慢慢走出庭院的时候,她看着宣瑾昱手中紧紧攥着的伞,目光落在他有些发白的手指关节上,咽了咽口水,还是没敢让宣瑾昱给她撑伞。

晒就晒一会儿吧,总比要面对宣瑾昱来的好些。

只是没有走出去两步,蔻儿头上就出现了一片阴影。宣瑾昱的另一只手单手撑起了伞,不偏不倚遮挡在了蔻儿的头顶,他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只微微勾了勾嘴角,低声道:“为夫可不打算虐待夫人,夫人大可不必这么害怕,毕竟……”

他侧眸,对着蔻儿笑吟吟道:“清算的日子还没有到呢。”

蔻儿眼含泪水,几欲哽咽。

她多想从宣瑾昱的身边逃走,头也不回麻利儿走人,就不用被这一把悬在脖子上的钝刀子磨来磨去了。

只是不可能的,宣瑾昱攥着她的手劲不算大,却让她绝对甩不开,只能认命地跟在他身后,朝着和尚带路的地方而去。

金瀚光寺很大,比起清惰寺来说。蔻儿之前经常跑清惰寺,算是把那里都摸熟了,从哪里走到苍梧所在的院子有多远,她都一清二楚。现在跟在和尚的身后,她却依稀有种感觉,和清惰寺时有些像,绕过去,穿过一片矮矮的排房,之后顺着窄窄的小道往前走一截,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空荡荡的平地,平地前种着一颗银杏树,绕过银杏树后,就是一个小小的拱门,进去就是苍梧的院子。

蔻儿眼前有些恍惚,她牵着宣瑾昱一路走过来,发现这里的路完全和在清惰寺时重合的,除了路程更远一点外,几乎没有多少出入。

一身灰袍的和尚保持在与宣瑾昱三步的距离,一路带着他们走到了拱门,自己推开了竹排栏门,请了他们进去。

蔻儿随意看了一眼,就有种恍然的感觉。这里的格局陈设和她记忆中襄城的格局完全一致,没有任何的出入。

她抬眸看了眼前头正推门而入的灰袍和尚,微微叹气。

她的手被攥紧了一份,蔻儿立即抬头,只见宣瑾昱似笑非笑看着她:“夫人看得目不转睛,可是太过好看了?”

蔻儿心思立刻被打散,咕噜咕噜摇着头:“不不不,不好看!”

其实是好看的。和尚他多年没有变化,无论是眉眼,五官,还是声音,背影,都和当年一样,让人着迷。

只是如今不一样了。她有了可以画一辈子的夫君,对于外头的美人,心思浅了许多,不再像以往一样,看见了就扑上去,想方设法画上一画。

她说的真诚,宣瑾昱却淡然一笑,看不来是否信了。

和尚已经推开了门,宣瑾昱带着蔻儿上前,跨进去时,客客气气说道:“叨扰了。”

“施主客气了。”

和尚的房间简朴而空荡荡,房间里有着咕嘟咕嘟的开水滚动声。他慢条斯理去取了滚水并茶饼,沏茶的时候,对着宣瑾昱道:“施主请随意。”

得了房间主人的话,宣瑾昱的确随意了许多。他把收起来的伞依着墙放下,松开了攥着蔻儿的手,打量了一番和尚的房间。

这里头太过简单,出了一个装满了佛经的书柜外就是一个蒲团,木鱼并一些小东西。

可以说一眼就能全部看完。

蔻儿也扫了一圈,发现房间内也和她记忆中一样,有些感慨。

本以为一别几年,熟人或许就变得不熟,熟悉变得生疏,而在和尚的房间中,她却看到了不变。

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生活,或者他的一切,都仿佛在某一天被冰封住了一般,再也没有一丝的变化。而正是因为这样,只要看见他,一切过往的记忆都会浮现,唤醒沉睡许久的记忆。

帝后夫妇二人正打量着和尚的房间,一股子清淡的茶香扑面而来。和尚端着托盘缓缓走上前来,在宣瑾昱面前驻足。

地上放着几个蒲团,蒲团旁是铺好的地垫,宣瑾昱接过茶杯后,屈膝盘腿坐在了蒲团上,蔻儿与他一样,坐下去后接过和尚手中的茶杯,低声道:“多谢大师。”

她拨了拨茶沫,轻轻抿了一口后,微微一怔。她抬头看去,和尚一脸淡然放下了托盘,端着自己的那杯茶缓缓在宣瑾昱的对面盘腿而坐,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蔻儿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

这个茶带着一股子熟悉的香甜,却不是她在京中常喝的果茶,而是她在襄城时常常饮用的花茶。

蔻儿抬眸扫了一眼和尚,却见和尚垂着眸,似乎在想些什么。

宣瑾昱饮了口茶,笑道:“大师好手艺,好茶。”

“多谢贵人夸赞,愧不敢当。”和尚微微低了低头,谦逊道。

宣瑾昱眸光微闪:“说来还未曾请教,不知大师是……”

和尚这才抬起了头,对着宣瑾昱道:“小僧苍梧。”

“苍梧大师。”宣瑾昱客客气气道,“久仰久仰,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贵人客气,小僧愧不敢当。”苍梧淡淡道。

这时宣瑾昱递给了蔻儿一个眼神,蔻儿立即了然,放下茶杯后,带着笑对苍梧道:“大师,这位是我的夫君,姓宣。”

苍梧听到这话,却双手合十,朝着宣瑾昱深深弯了弯腰。

蔻儿迟疑了下,问:“大师……您是不是……”

她有些想问,苍梧大师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但是她却有些问不出口。

比起蔻儿,宣瑾昱更显得淡定,他含笑道:“说来大师与内子似乎早就认识,某也听内子说起过大师。”

苍梧的目光在蔻儿身上顿了顿,而后轻声道:“方施主自幼常来清惰寺,小僧作为接待,因此熟识。”

“说来某却有些好奇内子过往,不知大师可否解惑一二?”宣瑾昱笑吟吟道。

蔻儿心里头一揪,慢吞吞埋下了头。

怎么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听到宣瑾昱的话,苍梧愣了片刻后,眸中浮起了一丝回忆,缓缓道:“方施主……甚为聪慧。能够在围墙上搭梯子,树干上藏绳子。”

蔻儿默默捂着脸,假装自己不存在。

宣瑾昱嘴角的笑容一僵:“……搭梯子?藏绳子?”

苍梧道:“方施主喜爱清惰寺,时而跑来玩耍,因为寺庙规矩多,她为了对抗,会花钱请人给她搭梯子,翻梯子前来。也会把绳子藏在树干里,等到无人的时候,荡绳子前来。”

蔻儿觉着自己要完了。

她搭梯子也好,藏绳子也好,都是当初心中有着一股执念,想要看清楚苍梧把他画进画中。只是苍梧的确不是那么好见得,何况她还是个女子,寺庙中对她管理的很严格,不许她翻越到苍梧的院子中。她为了达到目的,年纪小的时候,做了不少如今看来傻兮兮的事情。

却不料这些愚蠢的过往,被苍梧当着宣瑾昱的面掀了出来。

蔻儿绝望的发出了无声哀嚎。

苍梧顿了顿,视线的余光扫过垂头丧气的蔻儿后,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方施主年幼活泼,贪玩罢了。”

那时候的蔻儿不过十岁左右,说是个孩子也没错。

虽然这话苍梧没有直说,但是宣瑾昱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小妻子的小心思。美人在前,只怕蔻儿当时就冲昏了头脑,翻墙也要去偷窥美人吧。

宣瑾昱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凉凉扫了蔻儿一眼。

蔻儿似有所感,微微缩了缩脖子。

就知道,宣瑾昱绝对不会信得。

仿佛发现了自己的话给蔻儿带来了一股子绝望,苍梧顿了顿,挽救般道:“那时与方施主一样的尚有许多小施主,不过是顽皮。”

眼前的和尚有些不太熟练的帮忙挽救着,宣瑾昱也不打算在他的面前展现自己的小气一面,轻笑着揭过。

三人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坐着,杯中的茶饮了一半,宣瑾昱放下茶杯后,问道:“某听内子说起,大师是在襄城,不知为何在此?”

苍梧道:“小僧师兄是此间方丈,这三个月小僧在此处挂单。”

“原来如此。”宣瑾昱想了想,笑着道,“听闻金瀚光寺求签十分灵验,不知道是否如此?”

苍梧的目光扫过安静坐在旁边的蔻儿,默默垂下视线,轻声道:“若是求子签,二位大可不必在意。一切顺其自然,等到了时候就是。”

蔻儿脸上有些讪讪的。若是陌生人面前,宣瑾昱问这个也就罢了,偏偏眼前的苍梧是她相识多年的,提什么求子签,令她有些臊得慌。

“那就借大师吉言了。”宣瑾昱没有蔻儿的害羞,大大方方笑道。

蔻儿怕宣瑾昱又说出什么来,急忙忙对苍梧道:“大师,许久不见了,不知道大师这几年可好?”

苍梧看着蔻儿,微微颔首:“一切都好。方施主可好?”

“好,”蔻儿见打断了宣瑾昱的话,眼睛余光看见宣瑾昱抱着茶杯旁听着,没有要打断的意思,松了一口气,笑眯眯道,“自我归京,除了一些小事之外,遇上的都是好事。”

“那就好,”苍梧轻轻笑了笑,“方施主命格很好,一切小祟都不用在意。”

“嗯!”蔻儿笑着道,“说来我回来时,还想着若是能见到大师,给大师带了礼物呢。”

“哦?”苍梧眼中有些惊讶,片刻后,浮起了一丝柔软,“那贫僧就多谢方施主了。”

蔻儿看着眼前苍梧与当年一如既往的容貌,心中微微一动,压下去了多年的坏毛病又浮了起来,笑眯眯道:“既然大师要谢,不妨就多笑笑吧,大师笑起来可真真是好看。”

苍梧微微一愣,而后果真露出了一个笑容,很浅,却犹如尘封在匣中的珠宝擦去尘埃后的光耀,令人目不转睛。

蔻儿正在惊叹多年不见后的苍梧不变的容颜与魅力,忽然听见了耳旁响起了一个凉凉的声音:“大师果然与内子所说一样,生得当真好相貌。”

蔻儿听见了宣瑾昱的声音,犹如被冷水从头泼到脚,整个人都冻住了。她不禁后悔了起来,怎么没有管住自己,当着宣瑾昱的面……就调戏了苍梧!

她眼中满满都是绝望,看向苍梧时,却听见俊美的和尚带着一丝淡定回复着宣瑾昱:“美与丑不过一皮囊尔。普度众生并不需要靠脸,就好像施主治国,也不需要靠脸一样。”

第一百四十四章

蔻儿一愣, 猛地抬起头看向苍梧。

刚刚她不过是怀疑苍梧知道了些什么,那么现在苍梧这个话, 是明明白白表现了出来, 他很清楚宣瑾昱的身份。

宣瑾昱也微微挑眉,状似有些惊讶。

和尚的禅房中只有宣瑾昱夫妻二人和苍梧大师, 外头远远地似乎有些热闹的喧哗声传来, 只是距离太远,已经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房间中一片安静。

秘密出行并无宣扬在外的路程,旁的人该是不知的, 秘密也无处泄露。更何况眼前的是一个和尚, 甚至可以说是初次见面的全然陌生的和尚, 他的身份被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口道破,着实令人有些吃惊。

坐在宣瑾昱对面的和尚面色淡淡,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样的话一样, 他端起了手边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后, 放下茶杯对着宣瑾昱道:“小僧别无所长,不过会看面相罢了。”

他的视线移到了蔻儿身上,带着一丝怀念般道:“几年前小僧见到方施主, 就看见她的面相不俗,犹如凤鸣凰合。从那时小僧就知道,方施主的姻缘,系在天家。”

蔻儿眨了眨眼, 努力回忆着当初第一次见到苍梧大师时的样子。

她那个时候,初初到了襄城不久,还沉浸在母亲辞世的悲哀中,外祖母带着她前往寺庙给母亲立牌上香。她那时候听不懂襄城话,身边的人讲着地方味道特别重的方言,人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年纪小小的蔻儿只觉着难以接受,趁着外祖母与主持说话的时候,悄悄沿着房子的边沿溜走了。

她那时候不过七岁,人小,又是刚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面孔,一个人迈着小小的步伐走啊走,顺着心意转来转去,不多时就偏离了正道,远远儿把正殿抛在身后,走到了一个偏僻而安静的小院落。

她记得她推门的时候,两扇竹排门正巧被从里面推开,她人小体轻,一个没有留神就摔了一个屁股墩,哎哟叫了一声的时候,她嘟着嘴抬起头,想要看清是谁撞了她。

推开门的是一个在她眼中很高大的僧人,穿着一声灰白的僧袍,动作保持着推门而出时的那一瞬间,他低着头,面带讶异看着坐在地上的蔻儿,眼中似乎闪过什么情绪,她那时候太小,却什么也看不见。

僧人扶起了她,用雅言与她说话,蔻儿难得听见雅言,顿时天然对这个僧人有了一丝好感,加上心中的委屈,攥着僧人的衣角,抽抽搭搭说着她的茫然。

那僧人没有出去,把她带进了自己的院子中,耐心的听她说话,给她泡茶,又让小沙弥拿来了枣子糕,哄着她。

蔻儿一边哭一边在僧人的照顾下吃着喝着诉说着,最后是吃饱喝足了,还是因为说得太多人累了,她很快就趴在小几上睡了,等她醒来的时候,眼前就是外祖母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当时接纳了她的僧人是主持的师叔,一个靠得住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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