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府在那里絮絮叨叨,王贤也冷静下来,很快便恍然了……其实老贺没疯也没傻,只是在演戏罢了。而演戏的目的,他也说得很明白了,就是要‘自救’。开始的疯狂,不过是在警告王贤,把老子逼急了,就把所有人都拖下水,看你如何收场。而后风格一变,试图与他建立同理心,无非就是想让他手下留情罢了。
显然贺知府想到其一没想到其二,他只猜到晋王顶不住要尿了,却没想到是王贤已经和晋王勾搭到一起了……毕竟这太匪夷所思,非常理能猜度。所以贺知府才费这么大劲儿,否则定是另一副面孔了。
想明白对方的花花肠子,王贤便索性安静看他表演,毕竟听一个四品大员内心独白的机会,一辈子也不知道能遇到几回。
贺知府在那里大扯闲篇,吴为在后面百无聊赖,险些睡着了。终于等到他说够了,问王贤道:“大人,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明白,你不就是想活命么?”王贤点点头道。
贺知府点点头道:“蝼蚁尚且偷生,我当然不想死,而且还想好好活下去。”
“你觉着自己还能平安无事?”王贤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怎么可能平安无事?”贺知府自嘲的笑笑道:“张藩台的谋划,都是我一手操刀,这乌纱我是不指望了,可我一大把年纪,吃不得棒子,也不想再遭牢狱之灾……上差可能不清楚,牢房里就是活地狱,一旦进去就生不如死啊!”
“那你的要求是,不想受刑、不想坐牢了?”王贤问道。
“是,只要能让我完好无损的回家种地,大人想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贺知府表演完毕,终是露出了虚弱的面孔。
“你不是老前辈么,本官请教请教,如何才能实现你的愿望呢?”王贤道。
“不难,”贺知府顿一下,小声道:“只要大人把张春之死,算在我头上就成。”
“怎么算?”
“是我在得到大人保我平安的承诺之后,将一切案情和盘托出。”贺知府无耻道:“张春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才会自杀身亡。这样山西军粮案告破,大人出色完成皇差,皇上也不会怪罪太子……罪员也算戴罪立功。”
王贤故意沉吟片刻,问道:“那你还要不要攀扯晋王呢?”
“当然不要了。”贺知府摇头道:“会做媳妇两头瞒,做官也是这个道理。晋王是亲王,上头还有汉王和赵王。牵扯到他头上,这个案子就大了,而大人的靠山现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真闹到御前,虽不敢说必输无疑,但胜算真的不大。”说着笑笑道:“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整倒三王的可能固然存在,可太子被三王干掉的可能性更大。有道是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储位之争是场持久战,比得是谁坚持的更久,而不冒进、不犯错,便是不二的法则。”
王贤不禁露出惊异目光,重新打量着贺知府,半晌方道:“这些道理你早就知道?”
“早知道就好了。”贺知府苦涩笑道:“这是我在羁押期间,无所事事,反思出来的。要是早知道这个道理,我肯定不掺合进来,也会劝着张春不要乱来。唉,数日前我们还在难老泉品茗。难老泉永锡难老,谁承想他转眼就横死了……”说着泪珠滚滚,黯然道:“想起来了,他那天其实也没喝成难老泉泡的密云龙,只能下辈子再喝了……”
见他又要开始絮絮叨叨,王贤不耐烦的打断道:“回头你有的是时间追思,先把该说的都说了吧。”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耐心都没有……”贺知府嘟囔一句,便开始供述整个案情的经过,从京察之前,山西从布政司到县里,各层衙门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开始,到互相追讨欠款,最后全追到张春这个布政使那里讲起。下面便是他的供述,当然所有的情节,都隐去了关于晋王的部分……
所谓外察,是大明的一种官员考核制度。大明朝通过‘考’和‘察’两种考核,决定对官员的升黜废用。决定官员升用的是‘考’,官员三年一考,九年考满,考满之日,由有关部门决定是否升迁。决定官员废黜的是‘察’,察又分为京察、外察。顾名思义,前者是对在京任职官员的,后者是对在外任职官员的。
外察时,由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地方官员的操守政绩等等,最后给出评语。有八种官员将会遭到处分,曰一贪,二酷,三浮躁,四不及,五老,六病,七罢,八不谨。其处分则有充军、为民、降调、致仕等。而且外察被黜落的官员,再无起复的可能,可想而知,这对大明朝的官员来说,无异于一道鬼门关。鬼门关前,那些估计要倒霉的官员,对那些帮不到他们的上司,彻底失去了尊敬……这时候,张春这个二品布政使,可没有三品按察使吃香了,因为朝廷外察时,会听取后者的意见,而前者则插不上嘴。
张春不仅帮不了手下官员什么,还欠着他们一屁股债……这些年来,藩司衙门挪用截留地方的钱粮,早已经不知几凡,是州县亏空的一大因素。现在那些知县知州知府的,天天坐在布政司衙门里讨债,弄得张春灰头土脸,做梦都是天上掉钱,让他把窟窿补上。
天上不会掉钱,地上却有钱粮来了。就在这时候,张春被委任为转运大臣,负责接收各地夏粮,然后发运到宣府去。眼看着几百上千万石的粮食就要涌到眼前,张春觉着这是老天爷帮忙,所谓天与弗取、必受其咎!他当然要想办法雁过拔毛,趁机把窟窿填上了。
其实这也是官场的通例了,大概钱粮过手,没有不揩下一层油的,只是这次张藩台的胃口忒大了点……他算了算,就算自己分文不取,要弥补全省的窟窿,打点京城有司,还得孝敬晋王,差不多得两百万石军粮左右……大明朝米价大约是一石米一两银,但连年征战造成的粮荒,以及山西不是产粮区,驻军却多,导致粮食供不应求,粮价能达到二两五,两百石折银就是五百万两,才勉强够用!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通常揩油的名目是‘损耗’,‘损耗’最狠的海运,最高也不过两成,但张春需要吞掉近一半的军粮,这哪是什么揩油扒皮,分明是吃肉敲骨了!
单纯的‘损耗’,是远远不能敷衍过去的,张春必须要找到新的理由来吞吃军粮。也是被下面人逼急了,也是利欲熏心,他想到了盘踞在广灵县的白莲教刘子进,便故意派手下装作白莲教徒,投奔刘子进,并将官军押运辎重的时间路线、兵力部署等要害情况透露给他。有了这些情报,刘子进自然有如神助,提前在险要之地埋伏好,备足滚石擂木、火油弓弩,官军猝不及防,丢下辎重败退回大同去。
当所有人都为官军的失败而难过时,张春张藩台却在暗暗得意,因为官军押运的粮食,全都丢给了刘子进,只能全数算作了损耗……在发运时,他便将账目掺了水,账目上发运的数量远超实际发运的数目,现在军粮被劫,账目一笔勾销,那账实之间的差距,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这样故意放水导致军粮被劫的把戏,张春又玩了两次,终于引起了太子的警觉,叫停了山西方面的转运,勒令宣大两镇先剿灭盘踞广灵的刘子进,待粮道打通再行转运。至于未发送到山西的军粮,紧急改为发往北京,由北京方面转运……不过张藩台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在整个案件过程中,张春张藩台一手遮天、瞒天过海,蒙蔽了很多官员,也有人察觉到异常,但看在张藩台按时归还钱粮的份上,大都就不吭声了。当然也有清醒正义之辈,如汾阳县令赵常真,发现了张春的阴私勾当,并暗中将山西藩司截留的账目记录成册,准备向朝廷告状,却被张春的爪牙发现,残忍将其杀害……
这就是贺知府关于山西军粮案的描述,它充分体现了一名老官僚推卸责任、挪移缝补的本事。在这份供词中,焦点始终在张春张藩台身上,充分描述了张春犯罪的原因、详细描述了张春犯罪的经过,让观者无不相信,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元凶巨恶!
至于晋王,供状中几乎提都没提,这也符合藩王不得干涉地方政务的旨意。而地方官员们的罪责,则被集中在亏空上,最多是对张藩台的罪行故意视而不见,但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们弥补亏空心切、又担心重蹈赵常真的覆辙,丢了卿卿性命,有罪是有罪,但充其量只能算是情节较轻的从犯……
供状还洗清了太子的罪名,期间太子并不是毫无动作,他数次想要改变山西的局面,只是因为鞭长莫及,以及调动不了军队,而效果了了……这对太子来说已经足够,甚至是再好不过了。毕竟太子无能点,皇帝还能忍受,但太子过于精明强干,对军队如臂使指,就是皇帝不能接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