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贤先跟老娘请了安,因是有客人,只是稍坐便要回去。王大娘好一阵子没见到儿子,见他屁股没坐热便闪人,自然不爽的埋怨起来,王贤只好向老娘保证,自己回头再来陪她说话,老娘这才放人。
王家的宅院乃是太孙亲自选定,从一位致仕的大员手中买下来的,前主人来自苏州,家境优渥、品位不凡,将个园子整治的美轮美奂,还没住几年就因故提前致仕了,最终便宜了王贤一家。说实在的,这一家人大都得提高欣赏水平,不然住这么美的园子,真有点牛嚼牡丹了……
王贤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了一段,一路上遇到的奴仆全都闪到道边,恭敬的垂首行礼,待进了一道垂花门,便是他和林清儿所住的西跨院。头里就是三间花厅,门前悬挂着碧纱帘,台阶下站着一双眉清目秀的丫鬟。见着他来了,其中一个高声报了一声,另一个则挑开珠帘,请二老爷进去。
西院花厅中,王贵正在替王贤招呼客人,因为林清儿有身孕,不耐久坐,又有男客,早就回房歇息去了。而柴车等同乡官员都随驾北巡了,是以王贵只好顶上。好在王大也非昔日的王大了,他做了几年生意,又见了许多世面,虽然没法跟这些新科进士做深入交流,但也至少不会冷场了。
见王贤进来,起身相迎的,只有一干老爷们儿……除了王贵和林荣兴,还有李寓、王翰等幸运逃过一劫,又幸运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
“哈哈,让诸位久等了,恕罪恕罪。”王贤朝众人拱手抱歉道:“本以为最多中午就能回来,结果拖到这时候,实在是我的不是。”
他满口抱歉,众人却哪敢怪他,李寓笑道:“大人公务繁忙,倒是我们这一干闲人叨扰了。”
“子里这话矫情啊,”王贤笑骂一声,在大哥身边的交椅坐定道:“你如今贵为两榜进士、天子门生,马上又要应馆选了,跟这个闲字万万不沾边吧!”
所谓馆选,乃是翰林院组织的,对新科进士的考试,成绩优秀者可以坐馆读书,为庶吉士。有了这段极清贵的资历,未来做官来得轻松,升迁的速度也远超旁人,实乃所有进士梦寐以求的好事。
“我就不献丑了。”李寓摆摆手,自嘲的笑道:“别人不知道我,大人还不知道?能中个进士我都觉着跟做梦一样,哪敢再奢望庶吉士?”
众人笑起来道:“这一科高手不多,你试试说不定能成呢。”
“知足常乐,知足常乐。”李寓却坚决不动心,其实他是知道,同进士不是没有选中庶吉士的,但那得文章格外华美才有可能,自己那点本事,是不可能入得了那些翰林前辈的法眼的。
“知足就好啊,”王贤笑道:“榜下即用虽然不如老虎班,但以你家长辈的本事,所谓分发各省补用,也不过是走个形式,也没什么区别。”庶吉士坐馆三年,散馆后若为知县、知州,即可带缺出京,便叫‘老虎班’,到了地方上便立即任用,不必候缺。而‘榜下即用’,乃是没入选庶吉士的进士,直接分发各省排班候缺。往往要先在上级衙门跑上一阵子腿,才能补上知县。至于这一阵子是多久,就看个人的运气和本事了,要是没运气和本事,枯坐三年冷板凳也是有的。
不过李寓家里在朝中有人,他伯父已经是从二品布政使了,断不至于让他久候。
王贤又望向林荣兴和王翰几个道:“那你们呢?”
“我们还是要碰碰运气的。”几人笑道:“这次咱们浙江和江西的一干高手都不在,不趁这次试一试,那要后悔一辈子的。”
“是啊,要是这次还选不中,我们也没啥好后悔的了,确实是水平不济啊……”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真叫个恰同学年少,风华正茂。
王贤看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心底竟涌起强烈的羡慕,他真想用身上的四品官服和他们换,不为别的,就为他们可以远离接下来的洪流漩涡,尽情享受一段新科状元的春风得意……
见他有些走神,众进士的笑声渐渐小了,不过王贤的反应也快,很快回过神道:“我方才突然想到,原来的翰林学士梁潜梁大人,本来应该是你们的座师的……”
众人一阵唏嘘,梁潜梁主考因为科场舞弊案,被贬为平民,已经黯然离京,半生心血化为泡影,实在令人同情。不过于李寓几个来说,若非换了主考,他们也不能够取中,所以心下对梁潜并没有多大感觉。
“不过梁潜虽然走了,如今的翰林院,还是江西人的天下,”但显然王贤不是在乱发感慨,他淡淡道:“胡阁老可欠我一个人情。”
众人登时就明白了,若非王贤在科场弊案上力挽狂澜,胡广的脑袋肯定要搬家了,整个江西帮都要鸡飞蛋打。所以王贤说胡广欠着他人情,实在是谦虚了,说他是整个江西帮的恩人也不为过。
馆选这种事,本就不像科举那么严肃,取谁不取谁,也没有硬性标准,只要王贤稍微示意一下,翰林院的那些人,肯定会给他个面子的。
众人闻言一阵狂喜,这无关乎什么节操之类,科场厮杀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明白,考场就是战场,以胜负论英雄,那管你使什么手段,只要不被抓到就是好汉。
李寓闻言一脸垂涎道:“听大人这么一说,连我都想改主意考一考了。”
“你省省吧。”王贤白他一眼道:“真让你坐馆三年,天天修史编书,你耐得住么?”
“那还是算了吧,人生苦短,有几个三年啊!我还是及时行乐吧我!”李寓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你可悠着点!”有同年笑道:“听说当上知县后,有两件事必做,分别是‘取个号、纳个小’。你取个号无所谓,关键是纳个小,可千万得有节制!”众人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总之好生准备馆选,别的事你们都不用操心。”笑罢了,王贤收敛笑容,对众人正色道:“馆选这档子事儿,取中了就当庶吉士,取不中就到地方上当百里侯,你们有什么想法、遇到什么困难,只管和我将,咱们是亲近兄弟,总之我会尽力帮衬的!”
“多谢大人。”众人一齐恭声道,他们对王贤这个表态并不意外,因为他一贯就是这样照拂同乡,能对那些缺席会试的举子尽心竭力,对他们这些新科进士自然也不会差……现在人都说,王贤比方宾方部堂更得同乡的人心,也不是没有根据的。
。
众进士在王贤这里用过晚饭,便纷纷告辞回去了,王贤把他们送走,转回来先去老娘那报道,本打算陪她说会子话便回去看老婆,但没在正屋坐多久,他就发现老娘面色不善,而且老爹的面色也不善,两人颇有要兴师问罪的架势。
“娘,有话您就直说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王贤慨然道:“儿子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要打要骂你随便,就是要我的脑袋也绝不含糊!”
“我要你脑袋干什么?当球踢啊!”老娘没好气白他一眼道:“我问你,你妹妹是不是跟那个于谦……旧情复燃了?!”
“这个么……”王贤心说原来是这事儿,便想含糊过去道:“银铃怎么说?”
“她说,她说……”老娘气得直翻白眼道:“她就认定了于谦了。太孙再好也得有个先来后到……”
“银铃说得倒也有些道理……”王贤摸着下巴上短短的胡须道:“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
“好你个大头鬼!”王大娘听他这样讲,就知道他已经被银铃拉过去了,气得扬手就打道:“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太孙殿下可是未来的皇帝,你听说谁敢抢皇帝喜欢的东西了!”
“娘,银铃不是东西……”王贤苦口婆心劝道,说完感觉这话真难听,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银铃是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太孙喜欢她不假,但她也有自己喜欢的人啊!”说着叹气道:“强扭的瓜不甜,娘又何必为难你最疼爱的女儿呢?”
“我为啥为难她?”老娘气得直哆嗦,伸出食指一下下戳着王贤的脑门道:“还不是为了你么?你可是要在太孙手底下干一辈子的!”
“我相信太孙不是那种人,”王贤淡淡道:“就算太孙是那种人,我也不会拿妹妹的终身幸福,换自己的前程的。”
“你怎么知道银铃嫁给太孙就不幸福?”老娘为之气结道。
王贤当然没法说,我知道小黑寿限不到四十岁,而于谦活到六十岁,还吃嘛嘛香、身体倍棒,要不是被小黑的大儿子咔嚓了,活到八十不成问题……王贤简直不敢想象,要是银铃嫁给小黑,两人生下的皇子就叫朱祁镇怎么办?然后自己的外甥亲手杀掉力挽狂澜的民族英雄、自己的好兄弟、他母后的初恋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