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她正看得起劲,没注意到沐沉夕走向了角落里放剑的架子。忽然,她听到噌的一声,是剑出鞘的声音。

烟儿吓了一跳,一抬头就看到沐沉夕正拿着剑,缓步走来,坐在桌边开始擦剑。

烟儿是老夫人的大丫鬟了,见过些世面。虽然腿软,却还是努力硬撑着:“少…少夫人,您…您给老夫人备的礼……”

“烟儿,你陪着老夫人多少年了?”

“快七八年了。”

“那老夫人一定也是用着顺手,若是换了人伺候她,她一定不习惯。”

“少夫人这是何意?”烟儿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今日你送给风裳妹妹一碗药,那药里有什么玄机?”

“那…那药里…可不就是养身子的么…”

沐沉夕叹了口气:“烟儿,你可认识这把剑?罢了,你一定没听说过,它叫断尘。这把剑陪着我打了大大小小几十场仗,斩的头颅不计其数,锋利无比。你看它,连个缺口也不曾有。你可知当它斩下头颅的时候,敌人是什么感觉?”

烟儿两只腿发着抖,几乎要站立不稳:“奴婢…奴婢不知…”

“敌人什么感觉也没有,可头已经掉在地上了。身体还很茫然,脖子上的血喷出来,头颅瞪大了眼睛,都不敢相信它和身体已经分离了。”沐沉夕抬眼瞧着她,“你的脖子,真细。”

最后一句话,让烟儿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少夫人,那药不是我要拿去给她的,是老夫人要我送的。里面添了些藏红花,是避子的汤药啊!老夫人说,少夫人才刚嫁过来家中便纳妾,怕委屈了夫人。若是夫人无所出,再来几个妾室,都不可在夫人之前诞下子嗣。”

沐沉夕一怔,收了剑:“老夫人她——”

“她说少夫人以前吃了许多苦,如今嫁到了谢家,便不愿见少夫人再受委屈。”

沐沉夕鼻子有些酸,她沉吟了片刻,转身去取了一只木盒出来:“这是我回长安的路上,路过一片山区,自一位老农手中买来的野山参。当地盛产山参,而这一株是山参中的极品。我问过府里的大夫,对老夫人调理身体有益。你拿去带给老夫人。”

丝萝抖抖索索站起身来,一双手还颤个不停。

沐沉夕摸了摸鼻子,努力摆出和善的笑容:“方才那是逗你的,这长安的姑娘胆子就是小。我又不是草菅人命的恶人,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丝萝小声嘟嚷了一句:“可长安城里有些妇人吓唬孩童时都是说,再不听话,沐老虎就来了。”

“谁?谁敢这么说?!”她瞪圆了眼。

丝萝连忙脚下生风,一溜烟跑了。

屋内只余下她一人,沐沉夕有些恍惚。

老夫人如此待她,让她有些感动,可是又不敢确认。毕竟,当年陛下待她,也是比亲生的女儿还要好。陛下曾好几次意图封她为公主,都被她爹回绝了。

那时候沐沉夕也当陛下是父亲一般,还曾经乖巧地趴在他膝上说着:“陛下,您放心,就算不当公主,我以后也会像孝敬爹爹一向孝敬您。”

陛下也难得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夕儿,你少闯些祸,收敛收敛自己这个脾气,就算是对朕尽孝了。”

“我那算不得闯祸。”

“这都多少大臣来朕这儿告状,说你逞凶伤人。”

“我是逞凶,可没伤人。”沐沉夕撇了撇嘴,“譬如前几日一个小宫女不过是无心弄脏了孟珞的衣裳,她就要掌嘴三十。宫里那些老太监力气多大,掌嘴三十下,怕是牙都要掉光。那我觉得衣裳总是不如人重要的,就帮那小宫女出头。这也有错?”

“于公理,你没有错。可这是长安,长幼尊卑有序。宫女犯了错,自当受罚。遇上了脾性不好的,也只能受着。”

“既然公理没错,那就是长幼尊卑错了。”

皇上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来。良久叹息道:“也就只有你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这话也没错。”他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起身坐在他身旁。

“夕儿,你心中有公义,这是好事。朕也希望你永远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可是许多事情,并不是有心就能做到的。譬如你救了那小宫女一时,可你护得住她一世么?她或许掉了几颗牙,但是命保住了。你救了她,她的命反而保不住。”

“怎会有这样的道理?那…那就管不了孟珞了么?”

“管得了。她苛待宫人,朕也会通过孟妃斥责她未管教好她的侄女儿。”

沐沉夕撇了撇嘴:“打掉了别人满嘴的牙,挨两句责骂就了了……”

“这便是尊卑有别了。”

她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惆怅。皇上笑了笑:“这些事于你而言太复杂,你不必多想。只是以后遇到了事情,多动动你的小脑瓜子。别老想着逞能强出头,顾头不顾尾。”

不知怎的,沐沉夕竟回忆起了昔日相处的点点滴滴。陛下对她,究竟是不是全然的虚情假意,她已经分不清了。

只记得姑姑对她说过,皇城内外的人心往往远隔千里。即便是枕边人,也不知道对方怀揣着的是怎样的心思。

沐沉夕以前不懂,现在有些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背后忽然传来温润的声音:“难得见你伤春悲秋,可是想起了什么?”

第31章 好感

沐沉夕转头,发现谢云诀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天色也晚了。她起身上前接过他的官帽:“诶呀,忘了给你送晚膳了,叮咛也不提醒一声。”

谢云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还不晚,我已经吩咐厨房准备去了。倒是你,愁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长公主酒宴,我该穿些什么。”

谢云诀略一思忖:“宫里尚衣局以前有一位主事嬷嬷,年岁大了出了宫,但手艺不错。明日可以将她请来替你量体裁衣。不过,你竟也有思虑穿什么衣裳的时候,真是难得。”

能不担忧么?府里摆了风裳那么一个水灵灵白胖胖的妾室,她再成日里舞刀弄剑的,谢云诀的心不就飞走了么?

虽说他的心里一向也没摆过她。可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点的好感,自然是不能松懈。

很快,叮咛和丝萝一同将晚膳端来,正往桌上摆。

就听到沐沉夕问谢云诀:“夫君,你说这世上大部分男子是不是都喜欢纤细的女子?”

谢云诀想起沐沉夕最近这脑瓜子里净想着给太子殿下选妃的事,还特意给太子挑了那么珠圆玉润的姑娘。

有生之年,头一次起了歹念:“倒也不是,其实圆润的女子也有圆润的好处。”

沐沉夕瞧了瞧自己,常年打仗填不饱肚子,瘦得跟闹饥荒似的。再想想风裳,自己一脚踹上去的时候,像是踹上了一团棉花,很是圆润。

“多圆润算圆润?风裳那样的吗?”

谢云诀摇了摇头,沐沉夕眼睛一亮:“我也觉得,她…她模样也不标致。”

“她还不够圆润,最好再富态一些,显得国泰民安,歌舞升平。”

原来谢云诀是因为心系天下,所以喜欢的女子也是这般模样。沐沉夕瘪了瘪嘴,有些委屈。

她也不是想这么瘦骨嶙峋的,那不是五岁的时候雍关被围,她断了米粮许久。就跟着爹爹和钟柏祁他们一起啃树皮,亏了底子。想胖也胖不起来了。

谢云诀瞧着她神情恍惚的模样,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裴君越见到她为他挑选的太子妃时的情形了。

他也没想到,原来自己是这般恶趣味。

一旁叮咛和丝萝都憋着笑,互相使了个眼色出了门。

丝萝小声嘀咕:“夫人这是不是吃了醋?”

叮咛用力点头:“早知道风裳来了会让夫人开窍,早就该纳个妾进来。如此一来,夫人对公子肯定十分的上心。”

“可我听说,以前夫人和公子就认识。夫人以前就一心思慕我们家公子,那也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那时候可比现在上心多了,怎么嫁过来之后反而……”

“夫人家里遭逢大变,哪还能跟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不过我瞧着,如今是慢慢缓过劲来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忙碌了起来。

而屋内,沐沉夕正大口咬下了一块猪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谢云诀忍了又忍,最后还是管教了她一句:“口中的食物咽下去再咬,没人同你抢。”

沐沉夕收敛了一些,但晚上多吃了许多,一直到肚子都有些鼓了,才停下来。

谢云诀无奈,执了她的手:“跟我出去走走。”

“平白的出去走什么?”

“消食。”他拉着她在谢府散步,“你呀,就是喜欢吃也不要吃这么多,小心撑坏了胃。”

一轮明月照在两人的身上,沐沉夕忽然鼻子一酸,小声道:“我娘以前也和我说过一样的话。”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往自己身边拉了些许。

“我五岁那年,金国连同北狄犯边,两面夹击。二十万大军,围得雍关水泄不通。足足有一个月,雍关后来断了米粮。我那时候小,只记得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着今天能吃什么。”她抬头瞧着他,“不瞒你说,老鼠,蟑螂,蛇,能吃的我都吃过。或许你们自小长在长安的人会觉得恶心,还会说什么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真饿到那种地步,什么都能吃。”

她长叹了口气,努力让语气轻快些:“后来援军赶到,解了围。粮草也姗姗来迟,大家终于能吃上饭了。娘亲蒸了馒头,我一个人吃了五个。吃得太撑了,到了晚上太难受,生了病,最后全吐出来了。娘亲就一边照顾我,以后都不会再挨饿了,喜欢的东西可以慢慢吃,别一下子吃那么多,会撑坏胃。”

谢云诀低头看着她,眼中似乎有些泪花,又隐忍地褪去。

“所以那年在酒楼,我听到齐飞恒说,只是为了向我爹提亲,就故意扣了雍关的粮草做要挟的时候,是真的想杀了他。”

谢云诀薄唇微张,似是要说什么。

沐沉夕停下脚步,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又要说我莽撞,我如今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莽撞。长安有自己的规矩,可我自从七岁回来,就一直在不停地破坏规矩。原本可以轻易化解的事情也都搞得一团糟。回顾长安那十年,不枉费你以前骂我又蠢又坏,连我自己都想骂自己几句。”

谢云诀叹了口气,捧起她的脸:“以前我也有不对,年少气盛,以为自己博览群书通晓万物,其实什么都不懂。也不懂你。”

“那…你现在懂我了?”

“懂了一些。”

“那你觉得我…如何?”她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倒映着漫天的繁星。

“还是昔日那个小傻瓜。”

沐沉夕撇了撇嘴:“你别以为我读书少,傻瓜和蠢货不都是一个词么?”

“说你是小傻瓜,你还来劲。”谢云诀捏了捏她的脸颊,负手向前走去。

沐沉夕回过神来,连忙追上了他:“那你是不是越懂我,对我就会多一点点喜欢?”

谢云诀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他对她的喜欢早就刻在了骨髓里,不可能更多了。只是越了解她的过去,越是会心疼。

她问了良久也没等到回答,有些失落。

却忽然听到了一声:“嗯。”

她扯住了他的衣袖,笑逐颜开:“那以后我多给你讲讲我的事情。”

“好。”

舒爽的风吹起两人的衣袍,这样悠闲漫步的时光,谢云诀觉得,似乎是自己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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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寿宴在即,宫里的嬷嬷给沐沉夕量体裁衣,做了一身极为漂亮的粉色襦裙。

沐沉夕少女时对粉色的物件嗤之以鼻,觉得这颜色绵软无力。用桑落的话说就是娘们唧唧的。

如今瞧着也十分别扭,还是叮咛好说歹说才上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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