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穆焕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今日他来这山中狩猎,突然马失前蹄,他从马上摔落下来,又滚下了山坡。当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恰好瞧见不远处的石头上蹲着一只猫。

他再次睁开眼时,自己的身体正被侯府里的下人找到往家里抬,而灵魂却附在了那只猫的身上。

作为猫,他眼里的世界瞬间少了许多艳丽的色彩,一切都好像变得暗淡了。他急的追着那几个抬着自己身体的小厮跑,结果被那些人当成要吃“他们家主子”的野畜,拿着棍棒追着要杀了他,他四下逃窜,蹿进这辆马车里纯属意外。

苏筠见这小家伙一直盯着自己瞧,软萌又可爱,她心上难得放松了下来,伸手抚了抚它的身子:“我瞧着这小东西挺乖巧的。”

我才不是个东西呢!穆焕在心底腹语了一句,却猛然发现这么说自己似乎也不太对,他像人一样抬起右前爪摸了摸自己的猫鼻子以掩饰尴尬。

白袖道:“姑娘,这猫身上脏兮兮的,您快把它扔下去吧,脏了您的衣裳。您瞧,那雪白的狐裘都被这畜生踩脏了。”

这丫头一口一个畜生地叫着,穆焕听得实在刺耳,它低吼一声,龇牙咧嘴地看着她,似乎下一刻就会猛地扑过去将她那张脸给撕个稀巴烂。

白袖刚说完话,连双唇都还未来得及合上,如今被这只猫一喝莫名地有些怂了,她哆嗦了一下身子,怯怯地抓住旁边的扶手,一时间什么话也不敢多言。

见白袖被自己吓得白了脸色,穆焕这才消了气,眯了眯眼睛,从腹中发出阵阵咕噜声。

“人都说猫最像虎,我瞧着这只猫倒还真有几分虎的雄威呢,有点儿意思。”

白袖苦着一张脸:“姑娘,您不会真的要把这畜……这猫留下来吧?”在那只猫再一次发出低吼时,白袖识趣地换了称呼。这猫未免也太聪明了些吧,居然不让人叫它畜生?简直都成精了!

苏筠打量了它一会儿:“我看它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不像是个有主的,既如此咱们留着做伴也很不错。”

穆焕原本躲进来只是为了救急,并没想过真让人当寻常的阿猫阿狗养,如今一听这话顿时有些急了。

他怎么也是堂堂定北侯府的世子,怎能被一个不知名的小丫头当畜生养呢?他还得想办法回到定北侯府,进而想办法回到自己原来的身体里去。

这般一想,他越发在这马车里待不住了,扭头看着那马车的窗口,它暗自使了使力,猛地一跳往着外面蹿去。

然而,就在它以为自己已经跳出去的时候,两条后爪子被身后的小姑娘伸手抓了个正着,紧接着被她脑袋朝下、屁股朝上重新提溜了回来。

“怎么又想跑出去啊,你这样往外冲会摔伤的知不知道。”苏筠将那只猫重新抱回来,双手托着它的前爪,让它整个身子立起来跟自己对视,“你这是想跑去哪儿?就你这样的小家伙,若是没人护着你,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眼前小姑娘这一席话倒是提醒了穆焕,如今他成了猫,定北侯府还真不是他想进就能进的。搞不好,还会像方才一样被人追着打。

可若是不回定北侯府,他又实在很担心。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有没有气息,若大家当他已经断了气,那岂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穆焕越想越急,不安分地挣扎起来,嘴里发出不满的低吼。

苏筠仔细瞧着它的变化,微微蹙了蹙眉头:“这猫儿好生奇怪,总感觉是有什么话说。”

这一路上,苏筠都表现的平易近人,白袖也渐渐没了方才的紧张。虽说在皖云阁里做了四年的丫鬟,但她还是第一次近身侍奉,突然发现这个六姑娘也没有传言中的那般难以应付,反而有些大姑娘当年的影子,不由生出些许好感来。

如今又听苏筠这般孩子气的话,笑道:“姑娘,猫怎么可能有什么话想跟我们说呢,再聪明也还是个不会说话的畜……”

话未说完,看到这猫似乎想将她吞进腹中的模样,白袖咽了咽口水:“姑娘,这猫好像真的听得懂人话。”怎么每回她一说“畜生”这两个字它就很凶的样子,前几次可能算作巧合,但现在她是真的被吓到了。

苏筠也很意外:“猫狗都通人性,这猫竟比寻常的小动物还要机灵许多,你以后呀说话小心着些。”

白袖连连应诺,再不敢随便评判这只猫了。

马车到达慈云庵后,苏筠由一位法号“了无”的年轻师太领着前往一处僻静的院子,院子里的屋舍很简单,打扫的干干净净,简朴又大方。

马夫和白袖将带来的生活用具一应往住室里搬,苏筠则是抱着那只猫跟了无师太说话。

“武陵侯夫人已经提前跟贫尼交代过了,施主只管在此住下,若再被梦魇缠身、心烦意乱可去前殿,贫尼和师姐妹们都会在那里诵经。有佛祖保佑,想必可保施主平安无虞。”

苏筠对着了无师太颔首致谢:“多谢师太。”

了无师太走后,苏筠抱着猫走进屋里,马夫已经走了,只留得白袖还在收拾屋子。

穆焕被苏筠抱在怀里,望着苏筠的那张脸,想到方才那位师太的话顿时有些了然。原来,这是魏王妃的妹妹。

他不由想起魏王迎娶侧妃那日,他无意间看到的女子,素雅的裙衫掩不住那张芳华万千的娇俏容颜,灵巧的手指拨弄着琴弦,当曼妙而又哀怨的曲子萦绕在耳畔时,他的心莫名为之一颤。

后来听说那位王妃谋害侧妃腹中胎儿,被魏王当场鞭笞身亡。魏王手握重兵,又立下汗马功劳,全长安恐怕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大家只会觉得魏王妃善妒,又蛇蝎狠辣,死有余辜。

是非对错穆焕不想评判,但后宅里的腌臜事他也有所耳闻,真相究竟是什么,只怕唯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只是那样一个妙人儿,就那样没了实数可惜。

白袖将拿来的床褥一件件往床榻上铺,又一边说道:“入了腊月,如今的天越发凉了,夫人这时候送姑娘来这儿,姑娘夜里不知道能否睡得安稳。”她们这位六姑娘打小便是泡在蜜罐儿里长大的,侯爷和夫人宠若珍宝,还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呢。

苏筠望着白袖铺床的身影并未接她的话,只是道:“你去烧些热水来,待会儿给小猫洗洗澡。”这小家伙也不知在哪儿蹭的一身灰,她抱的这一会儿自己衣服上都脏了。

白袖应声出去,很快提了热水进来。

穆焕这一身脏兮兮的模样自己早就受不了了,如今听说要给它洗澡,难得乖巧地任由苏筠摆弄。

白袖在一旁看着,突然笑道:“这小家伙可真会享受,听说猫都怕水,但它好像很喜欢姑娘给它洗澡呢。”

苏筠笑了笑:“猫大都爱干净,只怕它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脏了。”

一双小巧柔软的手在它身上抚来揉去,穆焕有一瞬间的恍神,竟有种沉醉其中的感觉,舒适地眯起了眼睛。但很快,一股强烈的自尊心席卷而来,想到自己如今正像个宠物一样被人伺候着,他只觉得分外羞耻,一时间再安静不下来,挣扎着想要从苏筠的怀里逃开。

苏筠还以为它是不想让洗了,赶紧道:“你先别动,已经干净了。”她说着接过白袖手里的毯子,将小猫整个身子包裹其中,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绿色眼睛来。

白袖看着盆里灰色的水,又瞧瞧自家姑娘怀里的那只猫:“原来它是纯白色的啊,这样一洗漂亮多了。”

苏筠点了点小猫湿漉漉的鼻子,吩咐百袖:“去在院子里生个火,这么冷的天,要赶紧让它烤干身子才行,不然只怕会生病。”

白袖将水端出去倒掉,又在院子里生了火。

动物的毛发容易被火烤伤,苏筠索性连它身上裹着的毯子一起抱出去,自己坐在火边,又将它放在腿上,全程都舍不得将它放下来。

小姑娘贴心地照顾自己,倒让穆焕觉得有些感动。对一只小动物都这般体贴,这姑娘也必定是个善心人。只是,看她眉宇间似乎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愁容,不知是有什么心事。

穆焕看着她,突然生出几分好奇。

苏筠右手无意识地抚着小猫头上的绒毛,目光却一直盯着眼前那熊熊的火苗:“听说凤凰每隔五百年,就会带着在人世间积累的所有仇怨投身烈火,自焚而亡。当肉体经过了巨大的痛苦和磨练,它便会以更美好的姿态涅槃重生,脱胎换骨。”

不知道,是不是就像她现在这样。

穆焕没想到会从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嘴里听到这样的言论,她脸上的表情又那样的感同身受,一时间有些被震撼到,仰头看着她若有所思。

站在后面的白袖却听得一愣一愣的:“姑娘说什么,奴婢没听太懂。”

苏筠回神:“没什么,魏王妃殁了,你可有听说他们是怎么处理她的丧事的?”

自家姑娘突然问起大姑娘的事,白袖吓得一颗心跟着提了起来,硬着头皮道:“魏王妃害得侧妃小产,魏王大怒,不愿以王妃之礼厚葬,只随便叫人扔进棺材里埋了。奴婢还听人说,魏王如今很宠爱侧妃,想来有立侧妃为王妃的打算。”

白袖斟字酌句地说了这些关键事,心想着六姑娘是二姑娘的亲妹妹,听到这些应该会开心吧。

苏筠见白袖没提慈云庵捉奸的事,便知尹明德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将此事压了下去,只对外宣称她害得苏筱腹中之子不保。她抱着猫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穆焕被她抓得一阵吃痛,下意识抬头看她。

却见她脸上淡然无波:“那我爹呢,魏王不敬王妃岂不是在打我们武陵侯府的脸,他都不敢说什么?”

“魏王手握重兵,连陛下都不敢多说什么,咱们侯爷自然也不敢多言。何况,老爷和夫人素来疼爱二姑娘和六姑娘,如今二姑娘得魏王恩宠,侯爷和夫人只怕高兴还来不及。说到底,这魏王妃的头衔还不是落在咱们侯府的头……”

望着苏筠一点点沉下去的脸,白袖瞬间吓得垂首不敢再言,一颗心砰砰跳个没完。但她心里又实在纳闷儿,她方才不敢说半句二姑娘的不是,怎么还是招惹了六姑娘生气?

“六,六姑娘,您怎么了?”她说话的声音都带了一丝轻颤。

苏筠看了眼白袖,抱着猫的手渐渐放松了力道,不满地嘟着嘴抱怨:“我事后又想了想,觉得大姐姐也实属可怜,二姐姐不顾名节地去边关找魏王,又怀了魏王的孩子,她自己如今倒是如愿嫁给魏王了,怎么不为我这个妹妹想想。现如今还不知道外面如何议论我们武陵侯府的姑娘呢,二姐姐心里分明就是没有我这个妹妹!”

白袖听着她孩子气的话渐渐松了口气,原来姑娘是在想这个。是啊,一个八岁的孩子而已,之前还不是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如今自个儿想一想,恐怕是有点明白了。

二姑娘这么做,可不正是不顾惜六姑娘的名声吗。

苏筠想了想又道:“你说,我为什么最近总是梦魇啊?会不会大姐姐真有什么冤屈?”

人对鬼神永远充满着敬畏,白袖自然也不例外,听了这话双唇微微一颤,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只觉得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苏筠很满意她的反应,唇角不留痕迹地上扬几分,面上却是一本正经:“我总觉得大姐姐的事有蹊跷,我想查一查,说不定还能还大姐姐一个公道。这样,兴许我晚上便不会做噩梦了。你说对不对,白袖?”

白袖连连点头:“姑娘说的是。”

苏筠看着她问:“二姐姐何时去的边关,你可晓得?”

白袖思索片刻道:“奴婢不知。不过,奴婢倒是听二姑娘房里的一个清英说过,说是二姑娘去庄子养病的前一晚,夫人曾在二姑娘房里待了许久,翌日二姑娘走的时候瞧上去很高兴,一点都不像是生了病的模样。她私下里跟奴婢说,也许二姑娘去边关找魏王的主意……是夫人出的。”

☆、求见祖母

苏筠勾唇一笑,眼底泛出一丝冷意。

方氏本是鲁国公府的庶女,生母是鲁国公最宠爱的姨娘。姨娘手底下能够教养出什么样的好女儿来,当初迷得父亲神魂颠倒,母亲过世刚满一年便迫不及待把她娶回家。如今方氏会教自己的女儿做出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实在是很符合她的本性了。

穆焕怔怔盯着苏筠此刻的表情,困惑不已。

这小姑娘看着是八岁的年纪,但无论说话谈吐还是眉宇间的那份神情,怎么看都像是经历过什么大事的人,沉稳而心思细腻。

武陵侯夫人不是她的母亲吗,怎么看上去她似乎很恨的样子?

莫非,这武陵侯府中还有什么不可与外人道的事情?

小猫两只雪白的前爪在苏筠的腿上挪了挪位置,重新乖巧地卧着,望着苏筠的那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将小猫身上烤干没多久,师太送了斋饭过来。

斋饭做的很是简单,一碟子小葱拌豆腐,一碟子水煮白菜,几个馒头外加两碗白米粥。

见苏筠盯着桌上的饭迟迟不拿筷子,白袖站在一旁看着,关怀地问:“姑娘怎么了,可是这饭不合姑娘的胃口?”说来也是,她家六姑娘在侯府的时候,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这样的饭六姑娘难以下咽实在正常。

不料苏筠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我瞧着倒是挺好的。你也坐下来一起吃饭吧,这儿不是侯府,不必讲那么多规矩。”

白袖犹豫着站在那里,不敢上前。跟主子同桌吃饭,她在侯府这么多年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苏筠又道:“坐下吧,若等我吃完,你的那碗粥便凉了。如今在这庵里,你不必拘着侯府的那些个礼节,回去了自有你守规矩的时候。”

白袖应了声,对着苏筠谢过恩,乖乖坐下来。

苏筠见没有小猫的碗筷,便道:“咱们来得时候不是带了几个青花瓷的小碗吗,你取出来一个给它。”

白袖一脸吃惊,不大乐意地道:“姑娘,这样不好吧?”

苏筠懒得跟她说太多,只不悦地蹙了蹙眉头:“让你去你便去。”

白袖不敢多言,乖乖起身拿了小碗过来搁在桌上,又见苏筠把自己的粥分给小猫,便道:“姑娘,把奴婢的给这小东西吧。”

“不用,我饭量小,一半就够了。”说着,她将碗搁在旁边的小凳上,推至小猫的面前,又夹了豆腐和白菜给它,“小家伙,快吃吧。我们跟你吃的一样,可没有苛待你哦。”

穆焕仰脸看着跟前的小姑娘,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白袖也有些意外:“没想到姑娘这么喜欢猫。”

苏筠笑了笑:“是挺喜欢的。”之前刚嫁入魏王府的时候,她养过一只猫。那只猫太淘气,尹明德不大喜欢,她就将她送了人,后来听说那只猫病死了。

曾经她以为只要有尹明德在,其他的一切她都可以不在乎,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在她心里比自己的夫君更重要。他不喜欢的,她都尽可能的不去做。

可结果呢,他却在她心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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