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奶奶说的,夏文斌并不打老婆。摒除他在家里完全像个撒手掌柜的之外,他对毛慧芳还算不错。
她试图先让母亲理解自己的感受:“妈,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我爹的脾气很糟糕,尤其是喝多了以后……”
“那还用说,换个女人,绝对和他过不了这么久!”毛慧芳没好气地把抹布扔在盆子里,“要不是看他能挣钱,我早和他离了八百回了!”
“哦,我想说,我想说关于我……”
毛慧芳生气地打断了她:“你知道么?你才两岁的时候,我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和他离婚!一回到家,就让我给他端洗脚水!袜子往地上一扔,让我去洗!还说什么,我娶你回来就是伺候我的!真的给我恶心坏了!我自己有工作,也是正经大学生!我凭什么要伺候他!哦,还有你奶奶,就会作威作福,挑拨离间。吃个饭做好了还不行,让我给她端到床上去!端过去了还不行,见我没个笑脸,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恶婆娘!要不是当时连领导都劝我,我肯定会和他离婚!每次我好不容易劝的你爹做家务了,你奶奶一来,全完了!说她儿子就不能下厨房,不能碰脏水!哦,就她儿子是人,我就不是人了?你爹啊,就和你奶奶一样自大,他这辈子,绝对不会犯错,永远都是对的。”
她顿了顿,对夏梦道:“小梦啊,妈妈可都是为了你才没有离婚的,单亲家庭的小孩多惨啊,妈妈为了你,真的是受了好多委屈啊,你可得心疼妈妈啊……”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嫁给他之前怎么会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呢!谈恋爱两年啊,那绝对不和我说一句重话,好会哄人。我能想到他这么能装?我能想到他能装这么久?就算是结了婚,头两年也是好的,后来……”毛慧芳古怪地顿了一下,好像突然改了口,“后来有了孩子,他可能觉得,终于把我拴住了……”
毛慧芳又强调:“小梦啊,妈妈可都是为了你啊……”
夏梦望着眼前喋喋不休的女人,心中只有一个感觉——
好可悲。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可悲的女人呢……
奶奶壮年的时候爱耍婆婆威风,对母亲很不好,总是骂她也就算了,为了让她生个男孩甚至找了所谓的转性药来给她下在水里,气得毛慧芳跑去报警。父亲大男子主义极其严重,一味维护奶奶,又恨不得让毛慧芳当牛做马,自己在家里做皇帝。
毛慧芳总是把离婚挂在口头上,但夏梦知道,她永远不会离婚。
可是,明明过得这么惨,却还是想把女儿也变成同样表面上贤良淑德、实则满腹牢骚的怨妇,因为这就是“正道”。
人总是强迫子女走自己走过的路,因为最保险,作为父母也可获得经验上的权威。
她只得暂时放弃自己的事情,开始劝解母亲道:“妈,人也要为自己活着,一辈子的时间就这么长,如果死之前回想起来自己一辈子满腹怨气,岂不是会很后悔?”
毛慧芳困惑地盯着她,随即叹气道:“小梦啊,你这孩子,打小生得好看,周围人都夸你,我们也惯着你,结果你变得太自我,太自私。但是等你以后有了孩子有了家庭你就知道了,人啊,是不可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的。离婚是丑事,你明白么,我可丢不起那个人,死也不能。”
夏梦觉得自己或许一辈子也无法知道了……
放假的这两三周,夏梦不遗余力地试图和家人沟通,当然,沟通最多、最失败的还是夏文斌。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只考虑自己,连她最亲近的人不例外。
她的感受,根本无人关注。
可是其他人至少会倾诉,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和观点来,但夏文斌就像是一个铁桶一样,她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他也拒绝倾听她的话语。
或许就像母亲所说的,父亲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自己的逻辑里的,他极度自我、极度自信,所以事业那么成功。
夏梦很真切地感受到,她的话,父亲从来没有听进一个字去,也不想耗费一丁点心思去理解。
事实上,夏梦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她与父亲之间总是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夏文斌经常打骂她,但她依然无法否认,自己大概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即便这话在旁人看来都并不那么有信服力。
夏梦在不断的挫败中意识到,父亲爱她,这份爱深刻又随意——他也根本不关心她在想什么,不关心她喜欢什么,他对她的内心世界毫无兴趣。父女之间为数不多的谈心时刻,不过是夏文斌单方面地输出自己的观点。
而夏文斌这边也对女儿的没完没了的“幼年挖掘”感到无比烦躁,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夏梦,你别以为自己考好了,就能蹬鼻子上脸!”
明明读书很聪明的孩子,有时候却又轴又蠢!
他烦得要死,又不能给这个独苗掐死,他实在搞不懂夏梦想要干什么。
明明别的孩子只要有玩具、有电脑,就能很高兴,她却不是,她总是像个老鼠似的要挖掘,要谈心,要搞什么内心世界!这在夏文斌看来,和浪费时间没有任何区别!——就是读书读得呆了!
而毛慧芳的加入,让这样的场面更加雪上加霜。
夏梦劝夏文斌正视自己的问题:“爸,不能很好地控制脾气也是一种疾病,你不要回避它。现在有很多这方面的药物可以帮助你……”
激进一点的时候,她也会声嘶力竭地狮子狂吼:“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正视自己的问题呢?”
——俨然是夏文斌的翻版。
父女两人一旦爆发争执,毛慧芳会幸灾乐祸地火上浇油道:“女儿说得对,我也觉得你有点神经病,应该给你弄点药吃吃。”
夏文斌会气得咆哮:“我看你俩才真应该弄点药吃吃!天天这是干什么!!!我挣钱养家还不够么!要被你们这么指着我鼻子骂我有病!”
毛慧芳也炸毛了:“你叫个屁!吼得人心脏疼!会好好说话么?”
夏梦在他们的争吵中叹了口气,捂住了脸。
奶奶来了,就更热闹了,奶奶会帮着父亲骂母亲:“你怎么敢这么跟他说话。”母亲会大喊:“我家的事你别管!”父亲肯定是帮着奶奶的,大叫道:“你再敢这么跟我妈说话试试!”奶奶又会转去骂父亲:“你个耙耳朵!这辈子就要毁在这个女人手里!”
十足热闹。
要不是夏家隔音好,邻居可能都要被吵得去投诉。
大家都觉得,家庭不和睦的始作俑者就是夏梦,就是她不好好搞自己的学业,不规规矩矩地做乖女儿,反而非要大逆不道管她老子,闹得家里天天不得安宁。
于是,突然有一天,夏梦的“心理辅导”结束了。
但这样突兀的结束,却没有引起家里任何一个人的追问,反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知道夏梦到底想要干什么,或许她曾经说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听进心里去。不管怎么样,家里又“正常”了,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毛慧芳看到女儿在准备演讲比赛的事宜,终于松了口气。
开向市里的大巴车车上,学生们正在热络地聊着天。虽然名义上是参加英语竞赛,其实就是英语成绩好的同学市内三日游。他们当中要么就是从小就上国际幼儿园,英语比母语还溜的,要不就是像夏梦这样,有语言天赋,经常出国旅游,声音又好听、演讲悦耳的。大部分人从小就认识,小学初中就开始结伴参加这样的竞赛了。
但这次,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突兀的人。
个子突兀,容貌出众,学校里的校草加学神。可是,这位理科大神的英语看成绩也不是特别好啊,难道自信到觉得评委看脸也能给高点的分数的程度了吗?
但大家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毕竟,车上还有大众情人夏梦嘛!
两人之前的事儿闹得那么大,全校皆知,但他们俩全都矢口否认,见了面都当做没看到对方。现在风头过去了,突然就……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据“知情人士”说,只要经过夏梦身边,穆神虽然不看她,但是会轻轻笑一下。
这就已经足够暧昧了,毕竟,穆神平时喜欢板着个脸发呆,从没见他对哪个女孩笑过。
大家都指望着这次两人同车,能滋生出来点新的绯闻,滋养一下贫瘠无趣的高中生活。
很可惜,两人居然全程零交流。
穆云书很自觉,他虽然对绯闻秉持着无所谓的态度,但是上次的事件后他发现,绯闻对女生伤害要远远大过男生,所以他主动和夏梦保持距离,就连带队老师讲话,他也是远远站在外面听着。
虽然如此,他的目光总是还会不由自主地落在夏梦身上。
她穿着一袭樱花色的短裙,背着一个白色的小书包,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凉拖……他甚至还看到,她的手腕上带了一串粉玉的手链,抬手的时候会发出细碎的声音:
“叮铃”
“叮铃”
夏梦这一整天,都觉得后脑勺发烫。诚然,穆云书从来没有变态似的盯着她看,是她自己的心思作祟,只要穆云书在,她就觉得有点脑袋发热。
她心想,为什么他们学校没有体育教室呢,她多想把穆云书拉进去,让他也脸红,让他也难受得颤抖。
她的幻想,一日比一日下流。穆云书再也想不到,她单纯无邪、清新甜美的外表下在想这种事情!
少女情怀总是诗。
夏梦的情怀是银诗。
当她在幻想这样的情景时,心情总是放松又愉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