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

那人将她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了一番,脸上害了牙疼似的,皮笑肉不笑地露出一个古怪表情。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去安排撤退了。秦嫣被晾在一边,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而且是跟一个她不愉快的记忆相关……

第132章 阿城

秦嫣在旁边看着那个焉耆男人, 不知道为何,总觉得他十分眼熟。以她的记忆力,但凡她见过的有些特征的人, 一眼都能认出来, 甚至叫出名字来。这个男人特征明显,一双灰蓝色的眸子哪怕在胡人之中也是很特殊的。她对他没有记忆, 但是却透出一股浓浓的熟悉感。

崔瑾之让自己的箭手去将打斗之处打扫干净,自己跟在那名叫阿忠的焉耆仆人身后, 看着他们将翟容安置起来。

秦嫣抓住崔瑾之, 眼神瞟了那狐皮男子一眼:“那男人是谁?”

崔瑾之也显出神情古怪的样子, 垂着眼睛避开她的视线:“这个……你先叫他阿城。等宜郎醒了,你再问他吧。”

“啊?”秦嫣咬唇,“这都要保密?”

“实在不方便说……嗯, 在下告退。”崔瑾之生怕被她缠上似的,迅速从她面前消失了。本来,翟容不让这个阿城参与此处的事情,可是因聂司河大哥不在, 二十七郎弹压不住对方,便被他跟来了。崔瑾之只知道这个阿城与秦嫣有点过节,不过翟容已经与对方结成好友, 想来应该无碍,等到翟容醒了就一切迎刃而解了。

秦嫣郁闷地转头看那个狐皮男子。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越发郁闷:二十七郎带着的那些箭手,似乎都是那个阿城的!他站在一堆箭手之间, 发号施令如臂使指,俨然是他们真正的头领。阿城大致检查了四周的情况,组织人手撤离这座山头。他命令一部分人在他们身后,负责以雪帚扫去痕迹。秦嫣看他们对于掩盖痕迹一把好手。他们的足印被那几个负责断后的箭手以雪帚,扫得几乎平整。这种行为,她推测他们是天山悍匪。箭术惊人,又擅长在雪地掩藏自己的行踪。

她将目光扫回到翟容的身上,他被那个名叫阿忠的下人扶着,狭窄的马背上颠簸得估计也挺难受。只是被灌了昏睡的药物,醒不过来。眉头轻轻皱着。只能等他醒了,问问他罢。

而此时天空又在酝酿着新的一场雪。而星芒教又失去了那只云貂,她,大概真的安全了。

众人摸黑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了一片小冰湖畔,那里栓了二十多匹山地矮马。阿城领着众人骑上了山地马。

秦嫣骑着马跟随在二十七郎身边,天上的雪积云已经越来越厚了。眼看又一场大雪即将下来。众人都在夜色茫茫中,马蹄匆匆。必须要在暴雪扑入这个山头之前,到达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

翟容被那名叫阿忠的人小心翼翼背着。那叫阿城的华服男人几次策马过去看,提醒阿忠让坐骑走平稳,看起来对翟容还是很关心的。回忆起他们方才见面时,翟容踢他时爆的粗口,应该也是关系很亲近的兄弟间打闹。

许多谜团只能等到了歇脚的地方,再详细问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对那个有点儿吊儿郎当的阿城,特别没有好感,总觉得他长了一张恶人的脸面。

秦嫣这两年在扎合谷也曾经执行过任务,对于西域的局势变化是有点数的。她盯着那名胡人男子看着:会不会是那个人?

一年前,疏勒国受到图桑帝国阻隔交通。一群箭术高强的骑手,以狼群过境将图桑国驻扎疏勒国旁的三部落,逼退回了都墨城西。击退图桑国之后,他们在都墨城一带,乘机自立为王。那一块地方靠近西域道,这些人时常出来杀伤抢掠,无恶不作。据说那位领着群狼作战的男人十几年来都在天山北麓出没,熟通狼语,被称为北漠狼王。其实大多数人暗地里称呼他为“北漠恶狼”。

北漠恶狼?那是个两手血腥、无恶不作的家伙,不会吧?郎君跟这种人关系好?

他们撤退的路程也很长,经历了一天一夜的驰骋,那个叫阿城的男人才命令大家下马休息。这里有一大片页岩的山壁,亿万年的风化,页岩断裂处,出现了大小不一的洞穴。因地势较高,又是背着风,秦嫣一看就知道很适合休息。

阿城给众人安排了一下洞穴,命人烧了火塘准备吃饭。翟容路上醒过来一回,被喂了伤药就又昏睡了。阿忠背着翟容爬上岩壁进入一个山洞,秦嫣自然一直紧紧跟在旁边,秦嫣和翟容的这个洞穴还是比较僻静干燥的,不过冰雪连绵感觉很冷。本来他们两人在一起,也就随便忍一忍,此刻翟容那副人事不知的样子,她倒是能熬得,不知他能否撑住。秦嫣爬到洞口壁,这里离地有足足两丈之远。她趴在洞口,正想问问崔瑾之,可有多余的御寒衣物,就看到那狐皮华服的男子手中托着个帛布包袱,正在单手扣着石壁爬上来。

两个人面对面,眼睛就对上了。

秦嫣等翟容清醒等了许久,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见这位阿城直接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也就不客气了:“请问这位公子,你是不是那位北漠狼王?”

阿城挑起褐色的眉毛:“你还知道我的名号?”

“……”果然是那个恶狼,秦嫣缩到一边,让开路。

那恶狼阿城一撑石壁,立到了秦嫣面前。忽然弯下腰,闻了闻她的头发。

秦嫣大为后悔跟他搭话,双足乱蹭,急忙退到一边去。阿城哈哈一笑,向翟容走过去。他走到翟容平躺之处,手中包袱抖开,是一大张上等银狐皮背毛连缀成的薄被。那风毛出得十分蓬松,所以裹在包袱里不见如何大,如今展开,则两个身形较高大的人都足够覆盖。

他将那银狐被褥的一半垫在翟容身下,一半盖着,探了探他的呼吸,感觉到翟容似乎恢复了一些,放下心来。他回头对秦嫣道:“弟妹,不过来陪自己的夫君睡觉?”

“……”他说话的内容其实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可是秦嫣却觉得浑身都像被毛刺拉过一样,又痛又痒。

阿城笑道:“你们不是换过婚书了吗?如此扭捏做什么?”

“你如何会知道?”

“几个月前的事情,我怎会不知道。”

秦嫣发现,连如此私密的事情,这头恶狼都知道……罢了,她也是又累又困,看他的样子,恐怕与翟容确实关系亲近,也就不客气,钻入了那张银狐被褥中。不过,在陌生男人面前钻入被褥中,多少有些不雅,她将头藏在狐皮柔软的毛绒之中,将自己整个都埋起来。这银狐皮毛下是以丝缎缝制的,舒滑柔软。毛皮也鞣制得很好,一丝异味也没有,只闻到淡淡的丝绸清香。

“你臭成这样,盖这个狐皮被褥真是暴殄天物!”阿城说。秦嫣心中一惊,这简直是在调戏了,难道不是吗?

她趴在翟容身边,继续紧张地等待着。如果他还有过分举动,那是肯定不能接受的。

恶狼阿城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很快就下山崖去了。

秦嫣又呆呆坚持了一会儿,终于支持不住。狐皮被褥中又香又暖,到底还是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待到睁开眼睛只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只有狐皮被褥下有一点余温。她爬起来,将被褥叠好,走到洞口边。此时不过是当日的午后,斜斜白日透过树影,在雪地上画出浅蓝色的阴影。远山安谧,近处则矮矮生了几个火堆,十几个人在火堆旁边忙碌着,一股股食物的香气从下面悠悠飘上来。

秦嫣感到有些担心,只要有她在,那些刀奴就一定在附近!他们居然明火做饭,还将食物做得如此香气扑鼻!她立时慌慌张张从山岩上滚落下去,山岩下方正在忙碌的人们,被她这种仓皇的动作吸引得纷纷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之后,又纷纷将目光投射到一块石台上的三个男人身上。

那三个男人也留意到了有动静,停下手里的陶盏,略带惊异地看着秦嫣慌里慌张地,如同掐了头的苍蝇,自山洞里下来。

这里是雪山的半山腰,天气特别寒冷,呵气成冰。秦嫣看到翟容与崔瑾之还有那个阿城的男人在一起。

翟容发现她已经睡醒,下了石洞,便从那石岩上跳下来向她走过来。

他已经一扫与那星芒教徒对战时疲惫虚弱的样子。他体质素来特别好,而崔瑾之他们又有承启阁的支援,带着各种唐国提供的珍贵药材。一路上喂他喝药,又在温暖的狐皮被下,睡了数个时辰,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只是嘴唇略为苍白一些。

他这三个月,一直滚在身上的那套破烂劲装,已经换掉了。穿着一件与阿城十分类似的狐皮领袍子,也跟阿城一样缀着不少花里胡哨到浮夸的宝石装饰。

他问她:“若若,你慌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我怕被人发现我们在这里。”

“那云貂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是,说不定他们有别的方式来跟踪我们。”

“所以我让兄弟们生火做饭,若如此动静还不能引来那些星芒教徒,那就说明我们这次的任务确实完成了。”翟容笑着道。

秦嫣闻听他如此说,四周细细环顾了一番,发现他们的确有人依然在警惕放哨,这才放下心来,她抬头看到二十七郎跟她打招呼。崔瑾之笑眯眯朝她行了礼;那阿城则依然显出一副懒洋洋不予理睬的模样。翟容对秦嫣道:“你也去洗个澡,换个衣服。”秦嫣盯着他:“是那个阿城让我去洗澡吗?”方才他还闻了她的头发!

“你自己睡被褥中,是什么味道你不知道么?”

“可你也不干净啊!”俩人脏了一路了,他突然犯起洁癖来了。秦嫣表示不服气。翟容说:“我现在已经洗干净了,若若要不要验验货?”

“……”秦嫣面红耳热。方才凌乱着没留心他身上的味道,如今凑近,果然闻到他身上有雪水清洗过的清冷。翟容说:“等一会儿我让阿城换个新褥子给我们,”他压低声音,“用了晚膳我会早些上去的。”

“那个……这里的话……”

翟容的声音更低了:“我会把你的嘴堵住的。”

“……”想到两个人可以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在一起,秦嫣脏兮兮的脸上都泛起了红光。总算她昏头昏脑中还留了一点神智:“郎君,那个阿城是什么人?”

“……”翟容叹气,把媳妇诱惑得这样了,姑娘还记得问正经事情,不过本来也瞒不住她,“若若,这个人……你认识他的父亲。”

秦嫣看着他。

翟容道:“他叫赫连成城。”

原来是他!

秦嫣不自觉地倒退一步。赫连成城,当年择蓝山黑狐王赫连越之子。是她第一次执行任务,杀死的人!难怪方才那人整个人说不出的令人难受,原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若若你不要害怕,他不会与你为敌的。”

“他……是不是知道我当年……”

“知道。”

“啊?!”秦嫣侧过头,看到赫连成城放下陶碗,也从石岩上跳了下来,向他们走过来。

“弟妹的身上衣衫都破了,怎的不让她快些去洗沐一下,换身干净衣服?”赫连成城的声音从翟容身后传来。

“合欢已经把她洗沐的衣物都准备好了?”翟容问他。

“都预备好了,嘿嘿!”赫连成城边说边笑,“弟妹请。”

他的笑容像一只看到猎物的雪狼,双眸细斜。秦嫣根本不敢离开自己郎君的身边,看着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忍不住朝翟容身侧一躲。她身上依然是这几个月的旧衣,滚得血水泥浆、破烂不堪。她一挨近翟容,便将他的衣襟沾出一块污泥来。

“喂喂喂!”赫连成城大叫起来,“把我衣服弄脏了!”那衣服是他借给翟容的。他倒也不至于心疼一件袍子,故意恶吼,让秦嫣害怕一下。

翟容一脚踹在他的大腿上:“去死!你吓着我娘子了!”

赫连成城拍着自己的袍子上的雪泥,笑骂道:“我说小容儿,别有了媳妇连兄弟都不顾了。”

“已经跟你说过了,若若胆子很小,你莫要吓唬她。”翟容道,“你看看她被你吓坏了。”

“她不就是靠这么一个畏畏缩缩的样子,趁人不防备便下毒手的吗?”赫连成城笑道,对着秦嫣道,“弟妹,二十七郎跟我说,连我们容哥儿都被你欺负过?看来,我这个北漠恶狼的名号要让给你了。”

他居然也知道自己名声那么难听?秦嫣缩在翟容背后,露出一只眼睛看着他。

赫连成城跟逗野狗似的,冲着秦嫣龇牙咧嘴学了几声难听的野狼呼噜声。秦嫣拽着翟容的衣袖:“这个人好讨厌啊,我不想见到他。”

“你杀了我爹,还说我讨厌?”赫连成城笑道。自从,他得知这个小刀奴变成了摩尼奴,跟着翟容转战西域。他就对她特别好奇,所以特地追上崔瑾之找到了翟容。不过翟容昏迷的时候他不能跟这秦娘子多说话,真把容哥儿的小媳妇吓坏了,这个家伙会发疯的。

如今翟容就在身边,他可以放开手,可劲儿逗弄逗弄这个小娘子。这是一种矛盾而阴暗的心态。秦嫣也很不让他失望,面对着他,她的眼神里是情真意切的恐惧。整个人贴着翟容,完全像一只被吓坏的小兔子。这就很好玩了……再联系她这几个月来与翟容联手杀死的星芒教徒,赫连成城觉得这种反差简直太有趣了。他又踏近一步:“弟妹,你是真害怕还是假害怕?”

秦嫣当然有点怕,她此刻明白翟容一见面就踢赫连成城,质问他为何出现的意思了。大约翟容本来是不同意他过来的,只是此人自作了主张。她十根手指握紧翟容的衣袖,脸贴在他的胳膊上。翟容拍着她的肩膀:“若若,没事的,他不敢怎么样的。”

秦嫣点点头,还是紧紧挨着翟容。

赫连成城道:“好了弟妹,我要真对你有何不利,你夫君会将我剁成肉泥的。合欢!”他回头高叫一声。

“公子,有何吩咐?”一个听起来带着稚气的声音自赫连成城的身后响起,秦嫣侧头一看,走过来的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穿一件灰领斜襟的细麻丝绵袍子,身上还披着一领雪白狐裘领子的披风。头上系着两个发髻,玉色暗织纹的缎带扎着,有些雌雄莫辩。

秦嫣见识较多,觉得此人应该是个小倌儿。一个小倌儿手脚皆细嫩的,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她目光稍微一扫,便已经猜出必定是那阿城的娈童。

秦嫣心中一阵难受。

她小时候不太懂得,后来时常外出见世面,才慢慢开了窍。当年那个黑狐王赫连越其实就是有娈童之癖!想到长清哥哥因此所受的苦,她对有这种癖好的男人特别厌恶。而这个赫连成城显然也有这个癖好!

“若若,去洗澡。”翟容提醒她道。

秦嫣心想,西域英雄那么多,翟容为何偏与这个人似乎关系良好?她想起翟容昏迷时,这个赫连成城也是很担忧的模样,一路上几次赶到阿忠的马前来看他。既然对方如此看重翟容,应该确实不会对她造成很大的危害吧?想到这里,她的手指慢慢从翟容的胳膊上松了下来。自家的郎君已经清洗得干净俊秀了,自己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终究不太舒服。她点点头:“那我去清洗了。”

“他们做了好吃的,洗完了过来。”

“好。”

“你别担心,我会替你看着阿城的。”

“能不能以后再也不见到他了?”秦嫣请求道,太吓人了。

“嗯,一有机会我就将他赶走。”

那身着白狐裘的娈童在前方引路,将她带入一个山洞,两只新以原木箍出来的大木盆摆在地面上,里面已经灌满了烧热的雪水。散发着原杉木清香的盆上方,飘着一层白若牛乳的热雾。旁边还摆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她略翻了翻,发现那套衣服与那娈童似乎很是相似。她扯了扯嘴角,她可不想穿娈童的衣服!可是,身上三个月的腌臜又实在不能忍,只能勉强谢了对方,开始将那身已经布料融化得像要粘合在自己身上的肮破旧衣服,一把一把将其扯了下来。

一大桶水都几乎洗成污泥,那合欢说道:“娘子可以换一桶洗干净一些。”说完递给她一条厚绫布,秦嫣将其裹在身上换了个桶。这样身体都清洗过了,合欢离开山洞。秦嫣开始穿衣服,她越看越觉得这衣服大约是合欢的,款式几乎一样,不男不女的。她扣好丝绵衣袍,披上白狐领子的披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衣服已经跟娈童似的了,总不能也跟合欢似的扎两个发髻吧?她看到旁边有个小木盒,打开一看,里面丝绢头花、玉钗、珠饰一应俱全。想到翟容头上也别了一个很华丽的发簪,心想,那赫连成城还真是个讲究之人。她为了分出自己与合欢的不同,拿出自己当年在蔡玉班学会的打扮之法,给自己精心盘了发髻,选择了丝绢花朵戴在一边。裹了裹白狐披风走出去。

合欢就站在门口,对外说道:“容公子,夫人已经洗沐完毕了。”

翟容也知道秦嫣害怕赫连成城,他已经早早等在秦嫣沐浴的山洞附近,看到她走出来,几步跨过来立到她面前。看到若若总算又被打扮清爽了,恢复了那般可爱又美丽的容颜,心里高兴。

“走,吃饭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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