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不是来焚香沐浴求学的。
周世昭轻咳一声,尽量让自己显得沉稳内敛:“丁姑娘,本来是我送你回来的,结果还在这里打扰你,不好意思。”
丁素没舍得放下手里没看完的书,闻言微微抬头:“衣服不舒服了?”
周世昭:?
这个答案好像有点不着边际。他摇摇头。
丁素一指桌上的饭菜:“东西不好吃了?”
周世昭:……怎么觉得跟这个二姑娘无法沟通呢。
“挺、挺好吃的。”
丁素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来:“那你说这种假兮兮的场面话做什么?”
周世昭:……
气氛好像有一点点的尴尬。
长这么大,周世昭对读书的文人接触实在不多,在他有限的理解范围内,从来都觉得读书人就是死板正经,坚持着可笑的理想和原则,抱残守缺的往仕途上挤。认识秦泽之后,他对读书人的印象又加深了一条——奸诈狡猾。
综上,他不是很喜欢读书人。
只是眼前这位丁姑娘,是因为信守了一个他的承诺,傻乎乎的等了一夜,中毒变成现在的样子,在她痊愈回复的正常以前,他在她面前都不可能理直气壮了。
丁素大概是为了化解此刻的尴尬,将刚才还恋恋不舍的册子丢到一边,拿起碗筷准备和他一起用饭。这一扔,将册子的封面露出来,周世昭瞥见了册子的封面,暗暗吃了一惊。
“丁姑娘对兵法有兴趣?”
丁素低头吃饭:“没兴趣。”
没兴趣你看什么兵书,再瞟一眼,周世昭更疑惑了。
话说当年白氏还是将军的时候,因为用兵如神,所以有不少的迷弟迷妹,为她写书成册的不在少数,将当年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漂亮战役记载下来。到了后来,白氏归隐,那些原本还比较考据的故事,在一次次的再版中变得越来越神乎其神,以至于知道的那是白将军的生平战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神下凡降妖除魔录。
而丁素眼下看的这一本,就是当年在白氏最炙手可热的时候,一位文人亲自拜访她后写下的一个自传,内容基本较考据,真实有效可信度高,除了记载了白氏打过的仗,还有她的个人喜好。
所以,丁素这是在了解白氏的生平?
一个读书人,不看四书五经,看这个干什么!?可疑,非常可疑。
仿佛是察觉到了周世昭不断飘到书上的目光,丁素头也不抬道:“书是秦大人借给我的,白氏如今不仅仅是我妹妹的师父,更是一个大名响当当的女将军,同为女子,白将军活的比许多男子都还要恣意潇洒,我不过是慕名而来。”
周世昭皱皱眉头。
好好地小姑娘家,仰慕什么杀人女魔头啊!
然后就听到丁素话锋一转:“实不相瞒,虽然舍妹已经与秦大人互通情谊,但在我来看,此时似乎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哦!?”周世昭来了兴趣:“丁姑娘有什么高见!?”
丁素神情淡淡的:“高见谈不上,仅仅是一个门第之隔,就足以让两人止步于姻亲之前。”
周世昭一愣,对周素的直白感到意外。
“咳咳。”他纠正了一下:“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你不要小看秦泽这个人的决心,但凡是他认定了的,不管是什么,谁都不能改变。”想了想又道:“再说了,阿荃现在可是白无常的徒弟,身份和一般的姑娘还是不一样的。”
丁素的唇角弯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说:“可是你没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白师傅离开这里,阿荃又算什么呢?即便昔日的白将军骁勇善战所向披靡,这些殊荣也不会加注在阿荃的身上,与阿荃又有什么关系呢?退一万步来说,白将军官复原职,昔日威风不再,结果也是一样。”丁素平淡的语气很直白的阐述着一个意思:你想的太多了。
周世昭神色平静:“那是你对这个杀……白将军的了解太少了。”
丁素眉眼一挑,眼波里流转的几分玩味一闪而逝,转为了认真:“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希望白师傅的这个身份能给阿荃带来些什么不同的意义,至少能让她在这段情路上走的顺当些,而非与那个贺家小子一起的时候似的。”
不等周世昭反应,丁素凑近了几分,带着不一样的香气说道:“周公子,如果我想帮帮阿荃,你觉得如何?”
嗯!?
周世昭:“你……你准备怎么帮?”
丁素摸摸下巴,一本正经:“你觉得让白将军重拾昔日威风的可能性有多大!?”
……
气氛有一瞬间的死寂。
周世昭被丁素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什、什么意思!”
丁素:“就是字面意思。”
“白将军上次在四淩城表明了身份,引来了那么大的动静,虽然我没办法确定白将军还能跟从前一样威风,但若是她回到盛京城,至少会被礼待,你说秦泽有抱负,我也相信,二人成亲,阿荃跟着秦泽去盛京城是迟早的事情,若是白将军能多有照拂,家中人也会安心很多。”
周世昭的心头一颤。
娘诶,现在的姑娘都这么厉害了嘛,想的一个比一个大胆。
可是他现在不是正在发愁怎么样让白无常回盛京城吗!这个女人只有回到盛京城才能发光发热的搅局啊!发现自己的目的和丁素或者说是丁家人的目的不谋而合的时候,周世昭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丁姑娘。”周世昭定定的看着丁素,眼神里面明显比刚才多了几分精神:“不知道丁姑娘有什么好的法子可以打动白将军呢?”似乎是怕丁素有什么误会,他赶紧解释道:“实不相瞒,我与秦泽相识多年,现在见到他与心爱的人互通情谊,我也很感动!并不希望他在这条情路上有什么坎坷,如果帮一帮阿荃姑娘稳固地位能让他们走的顺一些,我这个兄弟是义不容辞的!”
丁素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了然的神情:“这样看来,我们的目标似乎是一样的。”
周世昭重重的点头:“自然是一样的!”
丁素眼中的笑意渐深,伸出一只手来:“所以,我们算是暂时结盟,为同一个目的而努力了?”
周世昭一愣,哈哈大笑。
他自来喜欢跟爽快的人说话做事,这个丁姑娘虽然在某些地方缠人麻烦的很,但是有时候并不含糊,他没想多的,也伸出手来与那只素白的小手击掌交卧,“当然算!”
周世昭颇为得意,秦泽这个过河拆桥的小人,只知道坑他,当他只找得到他这一个盟友嘛!
虽然眼前的丁素只是个喜欢读书的小姑娘,但毕竟是丁荃的姐姐,近水楼台先得月,总会有用的,目前需要的,只是一个完整可行的计划,成功的让白无常站在他们的阵营,回到盛京城!
然后,周世昭就听到丁素淡淡道:“关于这件事情,我已经有了全盘计划。”
周世昭:……
丁素重新拾起了那本记载着白无常生平事迹的册子,放在周世昭面前。
周世昭暂时按下智商被一个女人碾压的挫败,问道:“你的计划,就是这本册子。”
丁素白了他一眼,兀自翻开这里:“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你连你要面对的人都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凭什么去拿下对方!?”
周世昭哑口无言。
丁素继续道:“你瞧这里写的——‘屡以寡兵胜倍敌,取敌将首级悬于营门’,还有这里,‘三里峰一战,燎原大火烬敌尸营,三日不灭’……”丁素一连找了好几处关于白无常作战的风格,周世昭木着一张脸听着,这些神乎其神的操作他早就听得麻木了,和所谓的全盘计划有半点关系!?
“打住打住打住!”实在是受不了丁素继续给他念故事书,周世昭的语气不免粗鲁了几分:“这是故事书,不是计划。”
丁素原本兴致勃勃的脸蛋忽的一沉。
周世昭一怔,心里猜测他们读书人大概都不喜欢被别人打断自己说废话,干笑着拱手一拜:“没什么没什么,你继续。”
丁素看出来他的急切,从容的合上书,淡淡道:“看样子你对这本书十分的了解,那我就不多废话,你走南闯北,对兵家之事也不是很陌生的样子,我这里有几个疑问,还请你为我解答一下。”
周世昭身子后倾,一只手掏掏耳朵,一只手单手撑地:“你说说看。”
丁素正色道:“行军打仗,讲究一个势均力敌,但凡有足够的力量保证战争的胜利,没有人会喜欢以少胜多,虽然以少胜多的美名彰显其能,但是我想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将领会愿意冒着战败的威胁追求什么以少胜多,我说的有没有错。”丁素点点书册:“且这里只是一笔带过一个以少胜多的事实,若这个以少胜多是一个谋略,你觉得写书人会不花上洋洋洒洒数千字来拓展这个精妙的谋略?”
周世昭懒散的坐姿正了正,多看了一眼丁素手指的地方。
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啊,字面上来看,就是白氏带着少数人马硬刚出来的一条胜利的血路,是在没有损兵折将大势已去的前提下。
丁素弯唇一笑:“看来你是答不出来这个问题了,那么下一题——行军打仗,注重兵力强弱,我虽然不曾从军,也知道有不杀俘虏这一条,且不说俘虏是否都对自己的国家忠贞不二,那么多场仗里,总会有愿意投降弃暗投明的战败队伍,我且问你,为何白无常的战场上,从不用俘虏,反而多数时候都是‘烬敌尸营,三日不灭’这样的悲壮场景?
周世昭面无表情:“因为她残忍无情。”
丁素:“就凭你这个回答,与她对阵,也是被焚烬尸身的下场。”
周世昭:???
丁素失望的摇摇头,合上书册:“是我的错,我不该和你讨论如此高深的问题。”
周世昭:????
见丁素真的有结束谈话收起册子的动作,周世昭飞快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你等一下!”
粗粝的指头触碰到那几乎让人心颤的触感时,周世昭的背脊都僵了一下。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本能的,他的拇指摩挲了一下那滑腻到可怕的肌肤……
丁素对外人的接触十分的敏感,感觉到周世昭的动作,她瞪大眼睛望向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张了张嘴,却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周世昭如梦初醒,幸而脑子还在转,一把将丁素拉回到与自己相对的位置坐下,然后才烫手似的收回自己的手,别开目光:“话都没说完走什么走!你、你的两个问题我的确都答不上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别绕弯子了!”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番话说出来,比之前不知道温柔了几个度。
丁素眉眼流转,含着笑意看了看努力镇定的男人,单手托腮,脸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一些:“最后一个问题——你从小到大,可是从未沾过女色?”
这个问题简直是在侮辱男人的尊严!周世昭猛地转过头,不期然的就撞上了一双澄澈的眸子,这眸子黝黑明亮,仿佛能将很多事情都看透,却永远只浮现出一种淡淡的情绪,仿佛看到再多的东西,她都能一直这样平静无波。
面对周世昭的局促,丁素终于收起了逗他的意思,认真的解释:“我并没有在耍你,你回答不出前两个问题的原因,就在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丁素抬眼,定定的看着他:“你,一点都不懂女人!”
周世昭觉得,自己一辈子的耐性和修养,都用在和丁素的对话上了。
眼下火烧眉毛的,是将白无常拉倒他们的阵营里一起杀回盛京城搅个天翻地覆,而不是穿的像个傻子一样在书院里吃吃喝喝,听一个女人指责自己不懂女人!
周世昭单手撑地一跃而起,因为他体型大,跃起的那一刻仿佛地都跟着震了一震,他弯腰抓起自己换下来叠放在一边的衣物单手抱着,另一只手懒洋洋的冲着丁素挥挥,这是要告辞了。
就在周世昭转身的那一刻,身后响起了丁素镇定好听的声音。
“就算是再强硬的女人,也终究是女人,有身为一个女人的特性。女人小气,护短,不需要背负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的包袱,谁惹了她,她就拆了谁,这就是女人的道理。白将军麾下有无数猛将,虽然战功赫赫,但是在敌军眼里,他们都是在女人手底下提鞋的男人,书中虽未记载那些手段狠厉的偷袭战役究竟如何展开,但是在记载这些之前都格外强调了白将军与属下同心同德的重点,大概是笔者不好将一个骁勇善战的女将军写的太小气护短,但是又因为得知了真相不想憋屈在心里,所以用了自己的手法撰写出来。”
丁素唇角一勾:“即便是我,此刻瞧见你一副不识好人心冲动无知的样子都想将你按在地上揍一顿,血路成河的沙场阵前敌对,你觉得白无常能容忍对方哪怕一句话的奚落吗?”
周世昭已经在丁素说话的期间回过身来,脸上挂着大写的震惊。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特别的关于女子的分析,听起来很荒谬,甚至连佐证都没有,但是丁素说的每一句话,都自然而然的在周世昭的脑子里变成了生动的画面!
敌军对战,瞧着对面的女将军和她身边的猛将,不知死活的敌军奚落嘲笑,然后……
惨遭报复。
丁素再次翻开册子:“书中略有记载却未铺陈的那些细节,极有可能是因为这并不是什么精妙的谋略,纯粹是对阵的傻子得罪了一个女人还不自知,之所以以少胜多,是因为不能以身在其位的力量来报私仇,之所以赶尽杀绝……呵,不将这一张张臭嘴烧成灰,留着到了地下调戏阎王么。”
丁素的总结到这里,周世昭已经听得目瞪口呆,她满意的盖棺定论:“所以说,你对女人……一无所知。”
周世昭觉得自己的膝盖中了一箭。
然后又听她道:“想要这样拿下白无常,做梦。”
咻,又是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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