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秋宁看到了黎枫骤然变化的面色,接着就被用力推开,她从梦中醒来,一身冷汗津津,胸中心跳如擂。
恐惧像海潮一样将她淹没,可她被幽禁于小楼之中,族中之人莫不希望黎枫永远不会再来才好。卫秋宁竭尽思虑,却发现,她所能做的除了祈祷,能做的竟只有等待
那是意外。黎枫握住她的手,将那夜的事情解释给她听,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不会再发生吗?
卫秋宁看着他,嘴唇颤抖了几下,说道:你带我走吧。
我会带你离开,但不是现在这样。红衣艳烈的少年郎看着她,那双眼也像着了火一般艳烈,你想出去,我们就看遍山水,你想休息,我们便一同回家。我想让你在你思念亲人的时候,也有处可归,我想让你心无遗憾。
卫秋宁红了眼眶:可如果不能呢?
她手心虚冷,面颊瘦削,抓着黎枫就像抓着一片马上就会被风扯散的游丝。
那也要等试过再说。黎枫安抚道。
我心中不安。她嘴唇颤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黎枫摸了摸卫秋宁的脉,伸手覆上她的眼睛,法力涌动,安抚道:你这几日神思消耗太过,先睡一会儿吧。
我不想卫秋宁急道。然而一阵无法阻挡的困意席上她的脑海,她的声音很快就弱了下去,眼皮沉沉坠下。
黎枫将睡着的卫秋宁抱上塌。
她这二十多天日夜忧思不得安宁,心神早已损耗太过,若是再不休养,恐怕就要病了。
黎枫心中升起悔意,早知那天的梦对秋宁影响这样大,他应该想办法与秋宁再沟通一次才是。不过现在还来得及,他刚刚施展了一个安神术,让秋宁能够好好睡一觉,等她睡醒,一切都会好的。
黎枫给她覆上薄被,坐在榻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张在睡梦中也显露出疲倦的面孔,轻柔地替她理了理发丝,然后安静地离开了小楼。
卫氏,族长书房。
卫愈手中执一张拜帖,眉心生结:父亲,我去接待他吧。
卫氏族长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慢慢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他已经化形了。
卫愈捏着拜帖的手指霎时紧了几分,他沉默片刻后,再次道:父亲,让我去接待他吧。
同样的话,语气却已经生了变化。
这一次,卫氏族长慢慢点了点头。
后园水榭,卫愈已备下酒席,酒菜都是难得的精致好味,席上也只坐了他与黎枫两个人,但两人却都没有动筷。
卫愈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红衣少年,他是个普通人,看不出幻术与化形的差别。他此前已经见过黎枫数次,次次皆是如今的红衣少年形象,姿仪风雅相貌俊美,令人见之便生亲近。
化形,与幻术,又有什么区别吗?
卫愈打量着黎枫,目光平静如古井无波,他对黎枫是有过欣赏的。
在黎枫刚刚缠上五妹那阵子,他也以为秋宁是被迷了神智,对那狐妖恼恨至极。可在与黎枫谈过一次后,他便不由自主地变了态度。
博闻强识、温善有礼,他可以是个极好的朋友,如果没有牵扯到五妹,卫愈是愿意与他做朋友的。然而
卫愈先开口打破了寂静:恭喜你化形。
黎枫面含笑意:我如今已得人身,便与常人无异。我可以在城中购置宅院,布下家业,生活起居,一应如是。
卫愈敛了敛眉:我听闻妖修修行,化形是修行路上极为难得、也极为重要的一关,黎兄大道方才辛苦行到此处,便要驻足,不觉得可惜吗?
黎枫双目清澈明亮:世间双全难求。我不求双全,只求一心。
卫愈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道:黎兄如此做,打算持续多久呢?
他语气和缓,这话却暗含着锋。
持续多久?这是个几乎无法回答的问题。
秋宁没有修行之资,凡人寿数不过百年。而黎枫是已经修行了数百年的狐妖,就算他就此修为停滞,剩余的寿命也远超凡人。
凡人会老朽、会衰弱,等到秋宁年迈不堪时,他此时的深情,还会分毫不改吗?
若他能,那么等到秋宁死去之后呢?
他会悲痛多久?悲痛过后呢?重新回归自己的修行长生路?
卫秋宁倾尽一生的情,不过是他长生路上的一段短暂留影。
卫氏数代所受到的影响,不过是他修行途中的几步起伏坎坷。
持续多久。卫愈看着黎枫,他要回答,持续到卫秋宁死去吗?
黎枫却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强说永远,便是以虚妄之词诓骗。我不求双全,只争朝暮。一心不改,便有朝朝暮暮。
卫愈沉默片刻,问道:一心不改?
黎枫点头,目光坚如磐石。
卫愈低低叹了一声:你当真做得到吗?
这话虽在追问,却是在和缓让步的。
黎枫双目中生出喜意,坚定应道:当然!
卫愈面色似有软化,沉吟片刻,却又似乎难下决定之语,于是只好对着黎枫举杯示意,饮下杯中酒。
三年苦待,终将迎来善果,黎枫心中欢悦,连忙举杯,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卫愈放下酒杯,看着黎枫,此前还和缓的目光一点一点平静下来:黎兄身为狐妖,寿命久长,既然不在意与我五妹耽搁这几十年的修行,想必现在耽搁个三五年,也不算什么。
你黎枫心生惊异,他想要询问,但才刚说了一个字,剩下的话就再也没有力气吐出,浑身力气被抽尽了似的发软。
他心中惊怒,撑着桌子想要站起,却再也没了力气,晃了两下后就倒在了地上。
卫愈一动未动,只坐在那里静静等待。
这酒名为三生醉,既是酒,也是药。三生醉并不能治病,也不能害人,所以也无法激起修行人敏锐的感应,更加难以抵御。三生醉,只会令饮者大醉三年,长梦不醒。
卫愈最初的确是欣赏黎枫的,可再多的欣赏,在三年间的消磨之下,也难免生出了厌烦。
他原本认为,五妹生于卫氏长于卫氏,血缘情浓,总有一天会与黎枫断掉,可他没想到,五妹与家中一抗就抗了三年。
卫愈不懂,卫氏族中,待她难道有什么不好的吗?
为着族学与藏书楼的事,族中已经有所让步,纵然婚嫁之事不甚合意,他与父亲也已经是相看过最好的人选,她可以做贵妇人,衣锦罗、食珍味,出入有仆从、行举享善名。一生富贵平安,这样难道不好吗?
原本一切应该是这样的。可现在卫愈垂眸看着黎枫。
他不明白为什么五妹不肯退一步,但他明白五妹这是为了谁。
黎枫出身青丘黎氏,他不会对他怎么样,三年的时光,对于寿命久长的狐妖也算不得什么。
但三年的时间,足以让秋宁相信一个故事,接受一个事实,改变一个心意。
若是三年不成,那便再灌他一杯三生醉,终有一日,秋宁会明白。
卫愈在等待黎枫醉入梦中,倒在地上的黎枫却突然面露痛苦之色,扭头呕出一口紫黑色的血来!
这原本无害的三生醉,竟似烈毒一般,令他气息飞快地衰败下去,眼看就要绝命!
第39章
黎枫!卫愈霍然而起,手臂碰翻了桌上的酒壶,淋漓一地。
三生醉只是酒而已,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卫愈快步走向黎枫,搭他的脉:你中毒了,怎么回事?
黎枫却已经不能答了,他连呼吸都开始费力,更别提说话。
翻倒的酒液在地上蜿蜒,三生醉酒香弥漫,引得草叶上的小虫探口舔舐,转眼便醉了过去,梦中触须轻颤。
不是酒的问题。
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毒?黎枫半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原以为卫愈下毒要自己死,可现在瞧着恐怕不是。
现在这毒爆发太过猛烈,他现在连动弹都艰难,只能勉力以目示意自己袖中的口袋。
卫愈从他袖中掏出一只锦袋来,可那锦袋上有黎枫设下的禁制,卫愈只是个凡人,无法将之打开。
现在再去寻族中有修行的人已经来不及了,黎枫不该,也不能死在卫氏!
卫愈没有犹豫,从自己袖中取出一片薄竹片捏碎,心中祈祷,唤请卫氏供奉的祖神相助。
一缕灵韵荡开,遵循着冥冥之中的联系,卫氏祠堂中的一盏油灯倏忽闪了一下。
被供奉于祠堂上的某一幅画像微微一动,后院水榭,卫愈身旁,一位鬼神倏忽出现。
这是卫氏的一位祖先,在族人供奉下天长日久修成了鬼神。卫愈三两句将情况解释清楚,卫氏鬼神也知道事情紧急,强行破开锦袋上的禁制,从中找出几只药瓶。
卫氏鬼神挨个打开瓶子嗅了嗅,从中挑出一只青玉小瓶,看向黎枫。
黎枫艰难地眨了一下眼睛。
瓶中一共只有三粒药丸,其色乌青,隐有金属光泽,药气被很好地封禁在丸中,只有瓶中因为日久才缓缓释出积攒的些许药气,转瞬间便散了,但卫氏鬼神已经从中嗅出了七种毒物。
这解毒丸药性太过激烈,卫氏鬼神略一斟酌,倒出一粒喂给黎枫。
黎枫霎时又呕出一口乌紫的血液来,但这口血吐出后,他的气息却也一时稳住了。
你中的什么毒?卫氏鬼神问道。
黎枫只勉强摇了一下头。
卫氏鬼神皱起眉。不知中的是什么毒,便难以对症下药,纵使有珍贵难得的解毒丸,却只能事倍功半,眼下也只有强行化毒了。
他助黎枫盘膝坐起,运转法力抵御此毒。
但这毒不知是什么来历,竟然无比的凶猛难缠,卫氏鬼神的眉头越皱越紧。
黎枫心中也惊异焦急。那解毒丸药性刚猛,是他保命用的,能解的毒不算多,但镇压毒性却是一等一的难得。无论多猛烈凶险的毒,这解毒丸都能将之镇压个三五日,再不济也能坚持个把时辰。
可他现在身上所中之毒,竟然使解毒丸连片刻都无法将之镇下,只能勉力维持住情况令之不至于恶化。
凶险至此,他究竟是怎么中得这毒?
卫愈虽然不通修行,却也能够看出情况艰难,心中不由焦虑。
他的确对黎枫有所不满,但并未想要他死。更何况,黎枫出身青丘,又与卫氏纠葛已久,若是死在这里,可就说不清了,后续更是不知要有多少麻烦。
解毒丸的药性正在逐渐被黎枫体内的毒消磨损耗,眼看着坚持不了太久了。毒性所受压制渐小,跃跃欲要反扑。
这毒竟然已经生出了一丝灵韵,开始反过来侵染黎枫与卫氏鬼神的法力!
卫氏鬼神当即断开了与黎枫体内神力的联系,沉吟斟酌后,将剩下的两粒解毒丸全部喂进黎枫口中。
这解毒丸中同样含有烈毒,走的是以毒攻毒、以强镇压的路子,虽然经过了炼制调和,但药性太烈,常人服用同样会受到损害,这是只有救命时才能用的药。
但现在黎枫所中之毒远比解毒丸中经过调和的毒性要厉害,这珍贵难得的解毒丸只能稍作抵抗而已。纵使服用太多会伤身,也只能都给他用上了。
卫氏鬼神一面给黎枫喂下解毒丸,一面吩咐卫愈去取药。
他盘膝而坐,再次助黎枫解毒。
然而来回拉锯数次之后,黎枫所中的无名之毒竟似适应了解毒丸的药性一般,灵韵自动波动调整,反过来开始吞噬化入解毒丸中的药性!
卫愈已经将卫氏族中的药取了来,但卫氏鬼神已经再一次停了手,对卫愈摇了摇头。
黎枫所中的无名奇毒已生灵韵,甚至可以反过来吞噬其他药物的药性,除非能够一举将此毒解决,否则无论再用什么药,也都只能暂时将之压制,最后反成了为此毒添砖加瓦。
黎枫自己的解毒丸已经是世间难得的珍奇好物,它都解决不了此毒,卫氏族中的毒也就没什么用了。
黎枫的法力已经接近枯竭,药力也再一次将尽,毒性却仍未能化解多少。
卫氏鬼神无奈摇头,道:我已无能为力。
卫愈眉头紧锁:祖神,真的再无其他办法了吗?
我们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卫氏鬼神道,除非别有奇迹。
但是黎枫不能死在这里。这里是卫氏族地,他们此前又意欲以三生醉将黎枫灌倒,三生醉虽然无毒,却似乎催发了黎枫此前不知在何处所中的这等奇毒。
黎枫若是无事便罢,若是死在这里,事后青丘黎氏前来
卫氏鬼神静静看着他,问道:你想好该怎么做了吗?
这声音中透着寒凉之气,卫愈听懂了。
黎枫已经救不成了,但他不能死在这里,他的死不能与卫氏有半点关系。
可现在再想把他送出去已是来不及,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卫愈一咬牙,对黎枫说道:黎兄,莫要怪我,你的毒不是我们下的,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日后若有机会,我必查清害你之人。
黎枫已经救不回来了,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毁尸灭迹。
东侧小楼。
卫秋宁卧在榻上沉睡,她不安地皱着眉,肢体紧绷,在梦中似乎也未能得到安宁。
黎枫黎枫
我心中不宁,我不想现在睡,我想离开,我不求双全
黎枫
卫秋宁身上的因果线震动着,那根沾染着粉意的因果线正在急促的颤动,紧绷欲裂,凄厉染血。
她又梦见了身着红衣的少年郎,可那一身红衣,究竟是艳烈夺目的火焰,还是凄厉哀凉的血?
黎枫!
卫秋宁骤然睁开双眼,从黎枫的安神术中强行挣脱了出来。
她按着心口,只觉那里如被根根丝弦绞紧,苦痛欲裂。
黎枫!
卫秋宁从榻上爬起,踉跄跑向墙角的衣箱,被绣墩绊了个踉跄,也来不及爬起,于是就直接扑倒在衣箱前,从底部匆匆翻出一根由旧衣与幔帐结成的长绳。
二十多天前,在做了那个不详的梦之后,卫秋宁就开始做准备。
她想了三年,却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