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8)

月满霜天之时,诸事皆毕。胥桓独坐在深院井旁。

凡物酿的桂花黄酒并不会使他醉,可是方才主祭礼官唱起的悠悠古韵却不期然在他脑中回想。

杳冥冥兮九泉,君练要兮执篙。

精色珍兮该备,请降兮闻予。

迷徘徊兮吾戚,予涕凄兮轸怀。

多险苦兮其身,祈君兮愍怜。

古雅的祭词拉长着调子,依照节律悠悠起伏,在高旷的空间里,肃穆、安静,向神明郑重地奉求着。

幽暗中流淌着九道黄泉,坚贞的神明在泉上摆渡。

以五彩的珍奇作为供奉,请您降下来听听我的话。

徘徊的魂魄是我的亲眷,我悲痛哭泣到心中疼痛。

他们身上受过许多险苦,求您给予他们慈怜哀悯。

悲莫悲兮生死别。

胥桓倚在井旁半闭着眼,手指搭在井口上,竟和深秋的石砖差不多的温度。

他待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离开了院子。

虚幻的慰藉永远只是虚幻的。

幽冥之中,一只只像棺材一样的小船从黄泉之下浮起。

丝丝缕缕的香火自虚而生,缠绕上紧闭的船。幽冥无处不在,进入幽冥中的香火,就像消散在了虚空中一样。

棺船像在呼吸,几缕细细的香火从棺盖缝隙里被吸了进去。在那烟气一样的香火进去之后,棺盖突然挪开一段,露出一线幽暗的口子。一只苍白的手从幽暗里伸出,搭在棺沿上。

蛇口崖下,平静无波的黑水潭忽然翻起急浪,解廌警惕跃起,看向湖中,额上独角隐隐散发出幽光。

在黑水潭翻涌的急浪中,鬼王的身影骤然出现,一头乌发飞散,凤目含威,白骨刃上煞气汹汹。

解廌见到是鬼王后,松了一口气,独角上的幽茫散去,问道:怎么样?

你说的不错,幽冥中果然还隐有一支势力。女须冷声道。

她勘破迷障之后,一直在清理黄泉中的虫蠹,但一直以来,寻找到的都只是些小卒子,如九曲河上扮成船家的白面恶神那般,根本上不得台面。那幕后之人敢以地脉为闲手,其在幽冥当中如果只是布下这样的手笔,怎么衬得上他的气魄?

女须早就疑心幽冥中另隐有力量,但她却一直未能见到蛛丝马迹。她对幽冥实在不太了解,认真算起来,从她自上神那里得到入幽冥之法到现在,也就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幽冥广大,情况奇异,她难免感觉到棘手。

解廌的出现正好,他自幽冥中往来的时间远比女须要久得多,对幽冥九泉的情况也要熟悉得多。

解廌在来到这里之后,就将自己对幽冥的了解知无不言。解廌一直觉得幽冥之中似乎另有一支势力,但他对这个势力的情况也并不了解,只是偶尔见过这样的修士,而且并未搭过话。那时他还不清楚幽冥背后有人在谋划,只以为是一支掌握了进入幽冥之法的特殊传承。但在解廌遭遇了自身的惨事之后,他再回头细思量,只觉得这其中未必没有那不知名势力的影子。

他将此事告知给女须后,女须就一直依照他所提供的线索在幽冥中寻找,但却一直未能寻到踪迹,直到现在。

他们倒是会躲,不知用什么东西炼制了些棺船,沉在黄泉里藏着。女须冷笑道。

这些家伙早就觉察到了她在寻找他们,便故意隐匿不出,计划好反过来要捉她。她一时措手不及吃了点亏,却也把这些缩头乌龟的来历给找了出来。

女须收起白骨刃,掌间捏着一缕香火。

解廌凑近听这香火中的心念,惊愕道:黄泉摆渡者?

女须点头:寒衣节人间几处大祭,这香火突然出现在幽冥当中。我惊了一瞬,他们趁此反欲擒我。

解廌恍然:竟是如此。

凡人畏死,多有幽冥之祭,但轮回自然运转,这些祭祀都是空祭,香火之力在凡世中就消散了。

他以前也曾听闻过有人祭祀黄泉摆渡者,但只把它当做了和其他冥阴之祭一样的存在,并没有放在心上。却不想他们是利用了幽冥无处不在的特殊,那些香火并非消散在虚空,而是直接进入了幽冥当中。而这群修士就隐匿在幽冥里,正大光明地在世间流传着自己的信仰,增长着自己的力量。

但是他们既然接受了祭祀的香火,那么人间对于黄泉摆渡者的认知与祷念也就可以作为参考。

黄泉摆渡者,在人间的信仰里,被认为是将死者的魂魄送去黄泉彼岸进入轮回的存在,幽冥孤冷,黄泉摆渡者也是将死者的魂魄摆渡出冰冷死寂之苦,让他们重新进入阳世的神明。因此黄泉摆渡者可以在幽冥中行动无碍,而上了他们船的渡客自然也要听从他们的吩咐。

之前九曲河上的白面恶神,或许是他们选拔成员的方式,他自己并不清楚黄泉摆渡者的存在,之后若成了便成,若不成便只是一个偶得机遇的修士而已。不过他们的成员或许还另有一种吸取的方式倚照黄泉摆渡者的名,死后进入幽冥当中的魂魄,岂非尽由他们择取?

女须想到她之前曾见那白面恶神让自己能够停留在黄泉之上的方法他用枉死的水鬼托着他的船。唯有深重执怨的魂魄才能在河水上停留。那些黄泉摆渡者可在黄泉中自由往来的棺船究竟是由什么炼制的,似乎也并不难猜。

鬼王的面色愈发冷肃。她对解廌道:无论如何,你都莫要再踏入幽冥。我去见一见上神。

大青山首之峰。

长阳盘膝于山巅。长夜将尽,在如鳞的薄云中,一轮浩日缓缓升起,鳞云在日光下渐成剔透的玉片。

明灯教。他说道,他们的心焰可以照亮幽冥。

女须从山首退下。自神明落足之后,这座山峰日益增长,威势愈重,她是鬼修,纵使有着神明的许可,在山上待久了也难免感到不适。

上神并未对黄泉摆渡者的存在多言,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指点她去寻找明灯教的帮助。面对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黄泉摆渡者,她的根基还是有些浅了。

黄泉摆渡者,这是浑沌的布置。他不敢亲自进入幽冥,便折腾出这些来替他探查。他想要知道,当初长阳究竟有没有将地府藏在幽冥之中,幽冥究竟值不值得他冒险亲身一探。

当初长阳陨落,地府失踪,浑沌寻找了十二万年,虽然未能得到地府,却并非未有所得。太阴的神庭有地府的痕迹,但那最多只是半座地府。神庭与地府,命理与因果,二者虽有相似之处,却又截然不同。依照长阳的性子,他在意识到有人在背后算计之后,也不会将全部希望压在太阴身上。那会给浑沌直接指出下一步的目标,也会使太阴和地府同时身处险境。

有另外半座无主的地府吊着,由太阴掌控不易谋夺的半座地府才不那么引他势在必得。

太阴手中只有半座地府,她借着地府的架构建立神庭梳理命气,如今神庭已然成型,想要得到它麻烦得很,另外半座地府,又在哪里呢?

第117章

山巅的神明目光垂落,云层之下,因果繁密。世界如他手中的琴,根根因果任他弹拨。

七情引已全,他的力量仍未完全恢复,因为他的力量不止遗落于此。

神明伸出手,拨动下一场局。

隋王都。

隋地武斗之气极盛,王都之中尤甚,不过,这里的武斗之气虽盛,严肃之意亦重。偷袭围攻、刻意羞辱之类的事情,在城中是绝看不见的。若有狂浪之辈敢于挑战这里的规矩,就要做好被满城之人敌视的准备,更何况还有出自武英堂的王都护卫。

隋地尚武的风气已经成为了这里修士们的道。他们所追求的并非好狠斗勇与最终获胜。武斗只是手段,变强才是目的。因此,一切不择手段以鬼蜮计俩而得胜的人都是令人不齿的你的确获胜了,可你的道呢?

把手段当成目的,不过是短视贪婪心胸狭窄之辈而已。如果任由此辈发展,他们就会毁了这个难得的修行之地。因此,所有因向往此地风气而来到隋王都的修士,都会主动遏制此辈的出现。

在隋王都中,若有恩怨不可私下相斗毁物扰民,若欲比斗须上武斗台。人人都可以上武斗台,只要交一点财物作为武斗台的维护费用即可。台上分切磋与生死斗,切磋之下又有细分。在切磋中,台上会开启修士布置的阵法,就算台上的人一时收不住手,也不会真的伤了性命。生死斗则要立下生死契,台上分生死,台下了恩怨。若有偏要为死在生死斗台上的人报仇的,那就要上武英殿的名单走一走了,成为所有人的任务对象。

因为隋王都的这种风气,吸引来了无数志在此道的修士,而不欲此道的人也大多离开了。只有在这样的规则下,才能给他们一个安心修行的环境。这里有无数志同道合的人可以切磋,也不必担忧因武斗结仇而被私下以阴手报复。故而人人都自发地维护这个规则,这也使得王都中虽然尚武喜斗,治安却是难得的好。

隋都因此而盛,修士往来不绝。在这样的环境里,昌蒲像一滴水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里。她是第一次来隋,对这里的情况并不了解,好在有仰苍在,借助明灯教的力量,她很快就摸清了大致情况。但还有一个问题:他们来隋是为了阻止玄清教谋划隋国的,现在他们到了,但玄清教呢?

隋地现在状况良好,只有十几年前出了老隋王和大公子暴毙的事,还有后来小隋王闹了点幺蛾子,但这两件事都被应不负给解决了,而且这两件事谋划粗糙,没头没尾的,看起来也不像玄清教的手笔。

隋地因为有这个尚武的风气,也不是个容易传教的环境。

不似卢国中还暴露出些暗藏着的玄清教影子,隋地是真的毫无动静。仰苍得到的消息已经过了二十三年,他只知道梁国的具体情况,对隋知晓的并不清楚,但梁国现在情况已定,隋地只能摸索着来。玄清教一定会对隋出手,既然隋地看起来无碍,那么问题就应该出现在王宫之中。

王宫中没有修行点灯法的人,仰苍暂时无法在此事上给予昌蒲帮助,不过,世事常有巧合之处。昌蒲从另一个人那里得知了隋王宫中之事。

在来到隋之后,她偶然结识了一位鬼神,这位鬼神生前并未修行,也并非因怨戾化鬼,而是因为生前琴艺超绝,受隋地琴师供奉而成。

隋王患上了头痛症。余简说道。

王宫之中的消息瞒得很紧,可以理解,应氏现在就剩下应不负一个了,虽然隋地现在情况看着还好,但假如应不负的问题暴露出来,必然又会生出乱子。但不论应不负再怎么隐瞒,也是无法瞒过日夜相处的宫人的。宫中有琴师在,这些琴师们当中有与宫人交好的,隐约就知晓了些消息。

应不负的头痛症并非普通病症,她找了高超的大夫甚至修为高深的修士,但这些人对她的头痛症都束手无策。

宫中的宫人们最近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应不负的头疼开始时没那么严重,还能够忍耐,后来疼得越来越厉害,几乎不能处理政务,她的脾气难免也越来越暴躁。人们私底下悄悄传,这是因为隋王杀了自己的亲弟弟,是她的弟弟应延年的鬼魂在报复她,所以那些修士们才对此束手无策。

但最近王宫中的气氛稍微松了一些,隋王找到了一个修士,可以减轻她的头痛,隋王对此人亲近非常,有此人的居中调和,隋王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容易发怒了。

宫人们都很感激这个修士,但他实在可疑。隋都现在修为高深的修士并不少,为何谁都解决不了隋王的头痛症,偏偏只有这个修士能够治疗?为何偏偏只能缓解无法治愈,以此为由徘徊宫中不去?

昌蒲颦眉,对余简问道:那个修士是谁?

隋王宫中。

应不负斜倚在榻上,闭着眼睛让身后的宫人给她揉按太阳穴。她生得一张线条柔和的脸,五官娇丽柔美,唯有一双眉天生浓黑,眉峰锋利,给这张脸添了几分刚硬威严之态。此时这双眉正紧紧颦着,使得周围人更大气不敢出。

一个宫人走过,脚步重了些,在地板上踏出声响。应不负骤然睁眼,皱眉看过去。宫人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这声砸得应不负眉头更紧。宫人反应过来自己又做错了,浑身发抖,不敢磕头,也不敢哭求。

应不负身后的宫人手上未停,用下巴对其他人示意。

两个健壮的侍从走过去,把跪在那的宫人架起来给拖出去了。他们都只穿着布袜,脚步又轻又稳,没发出一点动静。

一个从外面进来的宫人急行而来,与他们交错而过,同样脚步无声。她凑到应不负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应不负睁开眼,面色柔和下来:快请进来。

一个漆发如墨两鬓生白的修士飘然走了进来,他看上去温和而宁静,一双眼睛中好像同时藏着孩童的天真纯粹与老人的温和智慧。

别初年走到她榻边,阻止了她起身的打算,手指在上空拂过,几滴甘露落下。应不负眉眼间的痛楚减轻了几分,慢慢松了口气:还好有真人在,孤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王上吉人天相,就算我不在此,王上也早晚会脱得此劫的。别初年不急不缓地说道,他说话自带让人信服的味道,连应不负身后的宫人都露出理当如此的放松神情。

应不负却神色莫名地笑了一下:吉人天相。她挥了挥手,除了她身后的那一个,其他宫人都退出去了。

真人,孤又做梦了。应不负闭上眼睛,孤又看见延年了。

给她揉着太阳穴的宫人面露忧色,别初年取出一枚香丸,宫人忙接过,嗅过之后轻手轻脚地放入熏香炉中。

应不负继续道:他还是才三岁的样子,满宫挂白,他哭着向我伸手要抱,问我爹爹在哪里。

别初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辛热的香气从熏香炉里慢慢弥散开,应不负的眉又松开几分,自语似的呢喃道:但我抱起他后,他就突然变了脸,恶狠狠地看着孤,问孤为什么要杀他。

殿内静得近乎死寂,宫人手上很稳,额上却见了汗。

小隋王死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没人敢问。在应不负刚成为隋王的时候,还有脑子不清楚的大臣试图以此逼问来压制她,被应不负轻轻巧巧地驳回去了,她倒没把这人怎么样,但后来这个脑子不清楚的似乎想表现一下自己的气节,不好好干活耽误了应不负的命令,就被她撸下去撵回去种田了。

总而言之,现在能留下来的都是脑子清醒的人,没有再问这事的。问出来了又怎么样?现在这个隋王心性不差也有手段,隋国现在情况不错,如果真的是她杀了小隋王,难道要因此与她杠上吗?把她拉下来,应氏无人,隋王之位无人,隋国必乱,然后怎么办?既然决定了以后要与这位王上相处,那又何必再把当初的事情拉扯出来?真扯出来就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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