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山一直有些犹豫,他已经知道时间被困在了同一天,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破开这个时间,让时间进入到明日。
他和姜采不一样。
姜采心性坚定,唯我独尊,她想要如何就如何,从来不怀疑她自己,也不后悔她的任何决定;谢春山却是……如百叶说的那般,会心有不忍。
面对同样的事,姜采会毫不犹豫去破阵,谢春山却会想旁人想时间留在这一日,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不想任何人不如意。
按他本意,他们应当多了解了解芳来岛的事,再群策是否该破阵……但是如今情形,已经不容谢春山再迟疑了。他再迟疑下去,便是不顾自己的师妹他们。
同情敌人未尝不可,却不应伤害自己的同伴。
谢春山喃喃:“还是得破开今天这个时间啊。”
巫子清和明秀打斗,顾不上他。即使顾得上,他们也不会觉得失去灵力的谢春山能做什么。
只见淅沥雨中,谢春山扔掉如今只能当做伞具的法器青伞,他青袍湿透,白里翻扬。他从袖中取出一把龟壳,一根食槽。他捏着那根长蓍草,步罡踏斗,沉思九天。
以他为法阵中心,极微弱的玄妙道法铺陈开来,他徐步踏之,手中蓍草不紧不慢地轻点四周,口中念咒。
谢春山是剑元宫里出了名的卜卦天才。
即使失去灵力,卦象不会涉及太玄妙的东西,不会如往常那般准确。但是普通的占卜之术,还是可以一算的。而蓍草、龟壳,都是算卦的常用道具。
谢春山手中龟壳向外一扔,蓍草扔向一个方向——“利在东方!”
他回头看眼巫子清二人,摇头念叨一句:“巫兄啊,追老婆不是这般追的。可惜兄弟有事,帮不了你,先走一步了。”
他弯腰把蓍草龟壳收好,顺着自己卜出的方向,徐步走去。
谢春山走出不知多远,迎面而来,一个少女冒着大雨,向他跑来。少女浑身湿透,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夺目,闪着说不出的动人的光。
少女只是非常随意地瞥了他一眼,就移开目光,要与他擦肩。
谢春山心里一动——“利在东方!”
他霎时想起现实中,这时候,他应当刚与盛知微商量好退亲。那么在梦境中,盛知微为何从来不理他,一副不认得他的样子?
卦象显示——“利在东方!”
这里便是东方。要破开这一日,秘密不是在梦主盛明曦身上,而是在盛明曦那个不显山露水的女儿,盛知微身上!
盛知微要从谢春山身边跑过时,她手腕一下子被这个青年抓住。谢春山怕自己失去灵力后拦不住她,还特意撑开了自己的青伞,稍微助了自己一下。
他道:“盛姑娘!”
盛知微被迫停住脚步。
她有些奇怪地看他面容,她心里记挂着一直没来找她的江临,匆匆将这个青年扫一眼。她敷衍道:“啊,你是我们家来的那个佣工啊。”
谢春山抓着她手腕不放,笑盈盈:“盛姑娘,你不记得我了?”
盛知微板起脸。
她警惕,一道术法打出,就挣脱了谢春山。她道:“我不认得你。”
谢春山白面上浮起一丝笑,他耐心:“我叫谢春山。
“小可乃剑元宫的大师兄,虽然顽劣无用,却不小心在修真界也闯出了几分名号,世人叫我‘春山君’。”
盛知微乌黑眼中的神色,满满的俱是不解。
她含糊地点个头:“谢兄。”
谢春山心中有了数。
他刷地张开一把折扇,他的风流样在雨水中打了些折扣,但周身滴滴答答地落雨,他气度面容又如此不凡,这给他添上了很多说不出的勾人味儿。
他笑吟吟,不紧不慢地补充一句:“我是你的未婚夫,谢春山。”
本已掉头的盛知微猛地回头,少女声音抬高:“胡说八道!”
她眼睛本能向四周扫一圈。
谢春山笑眯眯:“盛姑娘怕江公子知道?好奇怪,你找我玩的时候,不是江公子一直跟着么?你这时担心,那时候他黯然失魂的模样,我看你也不在意啊。”
他心里暗道惭愧,因他歪曲了事实——
现实中,盛知微非要退亲的架势让人无奈。但她坦然无比,丝毫没有给江临误会的机会。
谢春山不过在赌,梦中这个盛知微的记忆已经经过了处理,忘掉了很多事……她既不认识什么谢春山,也从来没找谢春山退过亲。
时间停留在这一日不往前走的原因,在于盛知微记忆混乱了。
果然,他这么说,盛知微面上浮起怒意。她本是娇俏少女的模样,杏眼圆润乌黑,这会儿看他的眼神却颇冷:“你不过是芳来岛上一具‘无生皮’,胡言乱语什么?”
谢春山:“哦?我真的是一具供养你的‘无生皮’么?你看到我的面容,丝毫没有记忆么?我这般长相,应该很少有人能忘记吧……自然,咳咳,确实比不上你那位江公子。
“但是呢,盛姑娘,我才是你的未婚夫啊。你会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们剑元宫与芳来岛联姻,世间人能说什么?你那位江公子,他注定见不了台面。”
一把金扇横扫而来,以雷电之势袭向谢春山。
谢春山狼狈地堪堪躲藏,面颊被那扇子划了一道血痕。他扭过头,见金扇再次袭来,谢春山一边慌乱躲避,一边加快说话语速:
“不过盛姑娘放心,你我已经退亲,你不必这么慌。”
已经袭到他脖颈的金扇停住。
谢春山转而对她眨一眨桃花眼,笑嘻嘻:“但你为什么忘了我呢?你是特别爱慕我,还是特别讨厌我啊?是爱到被人刻意消除了记忆,还是恨到刻意遗忘了我啊?”
噗通一声,他被金扇打跪在地。他在雨地中一滚,手中青伞张开,用伞面挡住金扇的攻击。他使不出法力,青伞被金扇划出点点火光,整个人也被催得后退连连,身上一道道被划出血刀子。
谢春山面色苍白,已渗冷汗。
他厉声:“盛知微,你是恨极了谢春山对不对!”
“你是否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恨到见到他就想杀了他!可他在现实中是剑元宫的大师兄,你根本动不了手……你这般废物,在梦里也杀不了他么?”
谢春山咳着血,又滚又怕,一身泥泞雨水与血混在一起。
他还要对她谆谆善诱:“他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变化这般大?他会带给你什么样的伤害,让你压根忘了他?”
盛知微声音尖厉:
“闭嘴!闭嘴!”
她气势开始变化,金扇的攻击变得猛烈。她的相貌也在发生变化,瞬间由少女长成了青年女郎。只有一双寒目深幽无底,此时被红血丝密密攀住。
她攻向谢春山:“你给我闭嘴!”
谢春山倒在血泊中,在金扇袭来时拔身而起,他回头看她,了然:
“你果然恨极了我。”
盛知微的金扇,停留在他鼻端前。
她幽黑的眼睛,与他潭水一般的眼睛对视。
谢春山对她露出怜悯之色,盛知微怒起:“你……”
谢春山上前一步,握住她手腕:“盛姑娘,有些事,不是忘记就可以逃避的。我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但是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逃避是无用的。
“盛姑娘,醒过来吧。”
她不断后退,他不断上前。她无法忍受,浑身发着抖,她大吼一声后,再也受不了一般地,手中金扇子掠入他体内。她目露惊愕之色,眼睁睁看着他胸前大片大片地渗出红血。
而他苍白面容闭上,唇角含着一丝悲悯的笑:“醒过来吧。”
谢春山的身形消容于此间,在梦中死去。
盛知微仓皇后退,捂着自己的头。她吃痛地咬牙,眉头越皱越深,她呆呆地看着天地间的雨,脑中惶惶地挤入了很多莫名的记忆——
她去剑元宫试剑,剑挑百人;
她一直跟在谢春山身后,求他退亲;
她说不出原因,可她就是要退亲。
退亲、退亲、退亲……
茫茫的,天地间雨丝渐弱,月华之光在雨水中微微到来,一轮明月,在乌云后升起。极轻微的阵法影响,自山中阵心,一点点呈环状,向整个芳来岛拢来。
山中张也宁依然坐于草木间,姜采依然为他护阵;庙前打斗依然不停,没有受到影响……但是山下的街巷中,盛知微呆呆地立在血水中,她在最崩溃最脆弱的时候,被张也宁的破阵之术捕捉,被影响到了。
其实山庙从来不是阵心。
盛知微才是。
盛知微仰天发出一声惨笑,悲戚痛苦万分。她蓦地飞上天空,向山庙的方向飞去。凌厉之势,破云遮月。天地间的雨瞬间停了,一层极薄的光从芳来岛上撤退,这让山庙前打斗的双方全都停了下来。
遥遥的,盛知微好像听到江临的声音:“知微,你去哪里?!”
而山庙前,梦主盛明曦比所有人都更快地感受到了天地间的异变。山庙中神像的光暗一瞬,盛明曦不禁喊道:
“知微——”
——那群入梦的年轻人,竟然真的发现破阵关键,在盛知微身上?
不愿意这一日过去的人,从来就不是盛明曦,而是盛知微。盛明曦不过是、不过是……想帮自己女儿留住那一日。
然而此时此刻,随着盛知微飞上高空,出现在山庙上空,盛明曦百感交集,眼睁睁看着女儿形象发生了极大变化。云淡了,海水退了,打斗停了,天也亮了,芳来岛最像噩梦的那一天,到来了——
当此方发生异变时,明秀和巫子清也赶到了,立于庙前人群中。他们一起仰头,看着半空中的少岛主。
盛知微立于高空中,抬起眼,冷冷看着四面八方。
薄雾退去后,四方入岛者,高高在上,俯视着她。
他们是长阳观的长老丹青君,剑元宫的长老玉宵君,巫家的六长老,还有四五个其他门派的长老。
这些人,都是修真界德高望重、修为极高的尊者。
以丹青君为首,他们垂目看向盛知微,丹青君道:“少岛主,按照芳来岛与修真界诸门派的协议,你当嫁入剑元宫。此番协议已行数千年,你以为谢春山拒婚,便可了事了么?”
江临在下,掠入此中,他高声:“知微!”
盛知微金扇在手,盯着这些千百倍比自己厉害的人,她说:“我不嫁!”
那几位长老哪里是好相与的,他们挥手间,便向盛知微战来。盛知微自然迎上,下方的她母亲盛明曦,却在惶惶。明知是梦,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后怕求饶:
“诸位长老,有事好商量。知微是小孩子,她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协议……”
盛知微冷声:“傲明君死后,芳来岛沦为奴役,千万年为他人奉为牺牲。这般命运,我不服——”
下方的巫长夜已经看呆,上方的打斗天花乱坠,然而他茫然地立于其中,已经不知该帮谁。百叶则心神不宁,她挂念着谢春山,却怎么都感知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