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檀番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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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重檀这前半生长于烟雨的姑苏,久居浮华的京城,一朝被流放邶朝最荒芜之地安化。

这一路,无人愿意理会他。他本身伤重,好几次夜里都烧得厉害,都是他生生挺过来的。

安化之穷苦在林重檀的意料之中,几乎是他们刚到,就派去做苦力。女眷尚好一点,但也要日夜做绣工,男丁干的全是最脏最累的活。

而林重檀的右手使不上力,他的手还没养好。

流放这一路,没人会给他买药,是他自己认出路边的一些草药,摘了涂在自己手上。

但实则敷药只是亡羊补牢,林重檀的右手已经残疾了。

早在第二次被砸的时候,一根手指的半截完全坏死,太医院院首为了保住他这只手,切掉那半截手指。

除了那根只剩半截的手指,他的右手上面还布满了疤痕,扭曲得像一只只恶心的虫子,覆在上面。他的手也无法像原来那样完全伸直,还有,他的右手拿不了笔了。

他试过数回,都以失败告终。

也许他该找个名医来看诊自己的手,可安化没有名医,更何况连安化医术最平庸的大夫都不愿意给他看诊。

在世人眼中,他林重檀狗彘不如,罪该当诛,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他的荣幸,怎么有资格去看大夫。

在这里,几乎没什么人瞧得起他,不上来踩他一脚,对他吐痰泼污水已是厚待他。

在安化呆了大半年后,林重檀额外找了份替衙门润色文书的差事,当然是私下润色,不可宣张出去。

得到的钱财比干苦力要丰厚不少,这一日林重檀从衙门的后门出去,没走几条街,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是林家双生子。

双生子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们穿着打着布丁的衣服,脸蛋脏兮兮,赤着脚跟着比他们大上不少的少年飞快往前跑,后面还有大人在追他们。

林重檀发现端倪,但未声张,而是去了林家人现在住的地方等双生子回来。

林家人跟他断绝关系后,便是有了楚河汉界,林家人不允许他过来。他今日来此处,都是站在不远处。

等到月上柳梢头,他才看到双生子回来。

两人耷拉着脑袋,一前一后走着,还伴随着争吵声,但等林重檀出现在两人面前,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与对方的争吵,同仇敌忾地怒视林重檀。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不欢迎你!”

林重檀看着双生子脸上多出的巴掌印,明白他们是下午偷东西的结局是被抓到了。他把拿着的包袱递给双生子,里面是他新买的鞋子,还有一些用油纸包好的点心。

双生子中的哥哥月镜有些犹豫要不要接,而旁边的云生已经一把抢过来。他就直接当着林重檀的面,把包袱拆得乱七八糟,看到里面的点心,居然连手也不洗,就抓起来吃。

林重檀看不下眼,弯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生生,先洗了手再吃。”

可这话才说出口,他就被咬了一口。

云生狠狠地对着他的左手咬下去,看他的眼神更是充满仇恨的,“不用你管,装什么好人啊!如果不是你,我们会轮到这个地步吗?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看到我们偷东西了是吧,所以过来装好兄长?呸,我们没有你这个哥哥。”

这些话林重檀已经听过很多了,他没有松开手,还是继续拦住云生,“先把手洗了再吃,没人跟你们抢。你们父亲和大哥呢?”

月镜在一旁开口,“父亲和大哥想办法去做生意了,这里太苦了,他们要我们照顾母亲,可母亲生病了,父亲留下的钱都被看病买药花光了,我们没有钱了。”

林重檀缓缓将手收回,“能带我去看看林夫人吗?”

林重檀进了林母的屋子没多久,就背着人出来了。

双生子没有撒谎,林母的确病了,还病得很严重,在屋里一直咳嗽。那屋子暗沉沉的,一股子闷味和药味,他伸手碰了下被褥,被褥入手冰凉,而林母的手也是冰冷至极的。

安化的大夫不肯给林重檀看病,他背到医馆附近,叫跟着跑过来的双生子把林母扶进去,他把身上的银钱全部给了双生子。

好在来医馆来得及时,但林母的病还是颇为严重,每日都要服药,药材费用还不便宜。

林重檀每日做完差事,就会去林家,他把自己攒下的大半年的钱财都拿了出来。让人重新修葺了下林母住的房间,换了新被褥、炭炉。

因为林重檀的到来,双生子也能吃上热饭了,只是他们两个并不亲近林重檀,他们认为林重檀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林重檀是赌鬼农妇的孩子,在他们林家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却把他们林家害得这么惨。

林重檀欠他们,他们怎么对待林重檀都是应该的。

林重檀知道双生子所想,他暂时还抽不出身管双生子,只叮嘱他们别出去偷东西,老老实实去附近私塾读书。

比起双生子,林母那边才是真正的棘手。

林母清醒后,不肯服林重檀买来的药,最后是林重檀用激将法说若她身体好不了,双生子就要跟安化那些混混少年成日待在一块,五年时间足以把他们毁了。

饶是如此,林母也只是肯服双生子端过来的药,对于林重檀端来的药看也不看。

随着时间,林母身体好了些,可林重檀情况却变得更糟糕。

给林母治病需要花很多钱,他不得不多做几分工,还替人写书信,作画。他的左手虽已练得灵活,可肩膀有旧伤,伏案工作太长,又遇见寒冬雨日,旧伤便疼得让人直不起身。

这日双生子私塾放学晚,林重檀自己端了药进林母的房,但被打翻在地。

看着花了他一整日工钱才买到的药化为地上的污渍,他什么都没说,又去煎了一服。

这一次他进房就在林母的榻前跪了下来,求林母服药,但无论怎么求,怎么说,林母都不愿意理他。端着药的手越来越麻,连着肩膀,疼痛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怎么都止不住。

四周静谧下,林重檀低声说:“母亲,我还能唤你母亲吗?我没奢望你原谅我,你就当我是在替小笛孝顺你,行吗?”

这句话让林母坐了起来,可下一瞬,林重檀端着的药就泼在他自己脸上。

“你不许提春笛的名字,你做过那些污糟事,我全知道了。我真是恨啊,你那个卑贱母亲,为一己之私把我的儿子跟你互换,我居然还舍不得你,非要把你留在身边,留在林家,结果让你把我儿子的命也抢走。

这样了你还嫌不够,要弄得我们林家家破人亡。我不会原谅你,我也不是你母亲,这里没有你的亲人,你要找你的母亲,就去姑苏城外那土堆里去找。”

说后面一句话,林母睁着那双美丽可又满是憎恶怨毒的眼睛,瞪着林重檀。林重檀恍惚间以为那是林春笛,他们的眼睛很像。

“如果早知今日,我会在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掐死你。”

最后是双生子回来,林母才肯服药。

林重檀没有走远,他就站在林母屋子外的廊下,里面母子三人说话声隐隐约约透出来。

“天气这么寒,你们两个明日就别去书塾读书了,免得受寒生病。母亲感觉身体好了不少,明日给你们下厨。”

-“檀生,天气这么冷,你身子骨一向不好,明日让书童去跟道清先生告个假,你留在府里,少读一日书不碍事的,母亲明日给你做你爱吃的点心。”

“衣服怎么那么薄?手也冷冰冰的,来,你们两个坐母亲身边来,母亲抱着你们。”

-“我不用休息,檀生待会还要服药,旁人照顾他,我不放心,还是让我这个母亲来吧。”

“今日夫子都教了什么?背给母亲听听好不好?”

-“我儿檀生真是了不得,年纪这么小就考了秀才。老爷,你快夸檀生啊,他真是太厉害了,我这个当母亲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他了。”

“你们父亲和大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你们也别天天想着怎么照顾母亲,自己要吃好穿暖,母亲年纪大了,有点病痛很正常,没什么的。”

-“檀生,你这次去了京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了,母亲实在舍不得你,要不母亲帮你去跟你父亲说,别去了,留在家里。姑苏也有好夫子,好书塾,没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

“知道你们舍不得母亲,对母亲好,母亲很高兴有你们。你们先吃,母亲现在不饿。乖,自己吃。”

-“上京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千万不能马虎,檀生身体弱,药不能忘,仔细点好再装。对了。还有我给檀生做的十几件小衣都装进箱子里了吗?外面买的贴身衣裳他穿着不舒服,只穿得惯我做的,绝不能落下了。

檀生,这次母亲只给你做了十几件小衣,你这个子还有得长。等你到京城,记得每个月给母亲寄信时,里面都要写上尺寸,母亲要赶紧给你做新衣。”

林重檀揉了下还在作疼的肩膀,顶着小雨踏出廊下。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个月后,林重檀润色文书的差事丢了。林父和林家大哥回来了,其中林家大哥从双生子口里得知最近发生的事情后,开始跟踪林重檀,便发现林重檀在给衙门做事。

他匿名给衙门的师爷写信,若再继续让林重檀做这份差事,就要把这件事囔囔出去,让整个安化都知道。

师爷为自保,自然辞退林重檀,还觉得林重檀给他惹来麻烦,辞退当日对着林重檀好一顿冷嘲热讽。

丢了差事没多久,林重檀连写书信的活也接不了了,因为他被抓去下矿山。

来到安化这大半多年,林重檀知道一直有人想让他死,所以他什么时候都是谨小慎微的。

他只有活着,才有可能从这个地方离开。

但大概是他活了这么久,京城的人耐不住性子了,干脆让驿丞以他交不上税的名义,让他下矿。

他一身沉疴,根本受不住矿山里的恶劣情况,更别说对方是有心让他死。

某一夜,矿山塌了。

幸运的是林重檀不在其中,可不幸的是,安化驿丞决定顺手把他解决了。

安化驿丞以时疫为借口,把所有下过夜矿的人都杀了,以防朝廷派人来查,该事泄露出去。

林重檀比常人警觉,被喊出来集合时,就意识到不对,等一到目的地,看到眼前的尸堆后,愈发明白安化驿丞要杀人灭口。趁混乱,他躲在了几具尸体下面。

烈暑之下尸首腐烂得极快,恶臭的尸水顺着往他身上流,饶是如此,他却不能随意动,怕被人发现他没死。

躲了三日,没饮没食,只有人间炼狱的尸堆,和近在咫尺令人作呕的尸臭。

这三日,脑海里的往事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他也曾拥有过最想要的,但如今什么都没了。

活了这些年,最后落个这样的结局,无人会来找他,也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死讯难过。

他爱的人恨他入骨,他的恩师长眠地下。

可他不想死,他想活。

哪怕没人希望他活着。

他还有好多事要做,他要报的仇还没有报,他还没有跟林春笛说清楚,他也不愿意让恩师因为他而蒙冤。

林重檀将尸水抹在自己右手上,吸引前来觅食的秃鹰,再用石头砸死那只秃鹰,就着破开的伤口吸起血。可是血吸光了,他还是很饿。

他盯着面前血肉模糊的秃鹰看了一会,慢慢将秃鹰撕开,一口口咬下里面的血腥生肉。

如果没有这只秃鹰,他大概会对旁边的尸体下手。

杀秃鹰近乎耗费掉他所有力气,他没有别的选择,一点点从尸堆里往外爬,爬出一条尸水与血迹涂满的路。

任谁此刻见到他,都认不出脸上盖着秃鹰残肉的人是林重檀。

大概真的是他命不该绝,爬离尸堆没多久,他遇到一个老者。

老者说看到他是怎么杀秃鹰的,问他愿不愿意做一场交易。

“我需要一个蛊人,就是装蛊虫的人,若你同意,我就救你一命,但我也跟你提前说明白,当蛊人比药人还要痛苦十倍,会有数百只未成熟的蛊虫同时在你体内爬,它们会打架,也会咬你的血肉,生生被蛊虫吃掉的蛊人很多。你好好思考一下,再……”

“我答应你。”林重檀抬起眼,他眼睫上都是血,有的是秃鹰的血,有的是尸体上的血。血把长睫糊成一团,配上赤红的眼睛,莫名令人生寒。

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答应你,请你救我。”

他想活。

他要回去找林春笛。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是接鬼檀的番外前情。

林重檀将尸水抹在自己右手上,吸引前来觅食的秃鹰,但他并没能杀掉对方,反而被对方咬住脖子。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他明白自己这一生结束了。

无力倒在地上,暴雨砸落在身,他试图用眼睛看清世上最后一点景象,他想看到某个人,但这终究是幻想。

那个人永远不会来。

林重檀最后丧失的感官是听觉,他听到那只秃鹰啃食他右手的声音。

咔嚓咔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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